季扶曇對志怪傳奇比較感興趣,已經(jīng)抽出兩本夾在腋下:“就先這些吧,看完了我再來拿。”
沒有人回應(yīng),書架擺放密集,一時半刻竟沒看見謝衿,她走出密閉的書架,謝衿站在一處角落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季扶曇覺得奇怪,放輕了步子,謝衿在書架前挑挑揀揀,已經(jīng)抱了一小摞。
“你看的什么書?!?p> 謝衿受驚,懷里的又是新書,他手一抖,光滑的書面之間互相成就,嘩啦掉了一地,二人同時蹲下?lián)鞎?p> 季扶曇手指無意間戳開一本,被一角精細(xì)的筆觸吸引,竟打開細(xì)看,乍看見兩個小人,她迅速翻頁,全是兩個小人:“畫這么多小人干嗎?”她企圖看看小人有什么特點,下一秒她突然注意到小人都沒穿衣服。
撿起的書燙手似的,又叫她扔回了地上。
謝衿臉色也好看不了多少,像個在庫房里清點贓款的貪官,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御史大人,想掩人耳目卻已經(jīng)被人看了個精光。
謝衿難得的語無倫次:“都是這兩天才采買的,我想我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啊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p> 季扶曇臉色嚴(yán)肅且陰沉,謝衿以為她生氣了,其實她只是在掩蓋尷尬:“我去那邊看看?!?p> 季扶曇落荒而逃,躲到書架一角,一個離謝衿所在角落最遠(yuǎn)的角落,這個角落里堆放的不是書,而是手稿,字體好看的季扶曇認(rèn)得是謝衿的字體,難看的仔細(xì)看應(yīng)該也是謝衿寫的,大抵是他小時候?qū)懙牧T。
展開一大張紙:夢雪齋、研溪殿、瓦樂宮、華玉樓、晚云居、食煙閣、武英館、爭輝園、清泉室……
密密麻麻,不知凡幾,全是各處居所樓宇的名字,再掃一眼“富天居”驟然入目,字體并不成熟,應(yīng)是小時候?qū)懙摹?p> 謝衿收拾好那邊的書籍,來到季扶曇面前,季扶曇神色難辨:“富天居,……”
“我小時候總愛亂取名字,尤其各處建筑。”
“可這是富天居啊?!?p> “你喜歡這個名字嗎?若是喜歡,回頭換掉獨愁居可好?”
季扶曇將紙折好放回原處:“隨你!”
謝衿行動很快,按照龜茲季宅“富天居”的樣式摹出圖樣,當(dāng)日命蘇管家找匠人篆刻“富天居”,那顆寶鉆無可替代,他退而求其次用一顆夜明珠充數(shù)。
第二日匠人取“獨愁居”牌匾,謝衿在朝上,元英留下來監(jiān)工。
季扶曇在一旁觀摩:“明明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為何卻叫獨愁居?”
對于這個,謝衿還真當(dāng)著元英的面道過緣由,元英回憶著,原話他說不上來,意思他還是記得的:“王爺說,相思是他一個人的,愁也是他一個人的?!?p> 天仙子不知道意思,但季扶曇立刻明白過來,那時候她和趙盡知兩情相悅,謝衿自然是一個人陷入閑愁。
如果不能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和一個愛自己的人在一起也算一種圓滿,總該有人得到成全。
謝衿的富天居如今高懸在瀟陵王府,季扶曇的富天居已隨季宅被付之一炬。
相思子一連幾日都不在獨愁居,她寸步不離陪在杜頌身邊,過兩天就是小年來,杜頌要回自己家,他在記錄簿上寫下最后一句話:獨愁居改富天居。
相思子在他旁邊徘徊,戀戀不舍道:“你就要走了,你還會記得我嗎?”
杜頌小眼睛里迸射出柔情,他起身,給相思子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記得你,記得我們之間的情誼,我會向王妃求情……”。
相思子食指觸上他的唇,不讓他繼續(xù)說話,“能為我做件事嗎?”
杜頌一臉認(rèn)真,正色道:“肝腦涂地?!?p> 相思子莞爾一笑:“沒那么嚴(yán)重啦,我只是想在銀瓶里插上你親手為我折下的梅花,眼下且停亭的梅花開得正好?!?p> “小事一樁,我現(xiàn)在就去?!?p> “我等你?!?p> 冬天的且停亭不似其他季節(jié)那樣熱鬧,觸目之處皆是梅花點點,臘梅是寒天里唯一的來客,也是這冰天雪地中獨有的花魁,暗香浮動,流顏清淺。
墻角的數(shù)枝梅花開得尤其嬌艷,尤其熱烈,杜頌興致勃勃,為傾慕之人采花大抵是人生一大逍遙事。
相思子在棲獸圈翹首以盼,銀瓶已經(jīng)擦凈,兩個人一起插花修枝,頗有比翼連枝、琴瑟和鳴之感。
“等你走了,我要把它拿去富天居?!?p> “那是當(dāng)然嘍,不然你如何睹物思人?”杜頌大言不慚道。
相思子去廚房取飯,杜頌簡單收拾行李,他發(fā)覺記錄簿被人動過,他向來對吃飯的家伙如數(shù)家珍,翻開來,正是那一頁:“臘月十一日,小廝韭、定,嬤嬤石娘子出府,數(shù)日前石娘子女丘丘命殞?!?p> 剛剛記獨愁居改錄富天居時這一頁還在,現(xiàn)在卻不翼而飛,杜頌肯定是相思子趁自己折梅花時動了手腳,他恨極,自己上趕著討好,她卻只是利用。
銀瓶里的梅花很燦爛,似在嘲笑他,真刺眼,杜頌長袖一揮,銀屏炸裂,前一秒還背被愛呵護(hù)著的梅花,下一秒被無情無義地置于地,又被憤怒的腳踐踏,滿地殘紅衰敗。
相思子笑意盈盈凝固在進(jìn)屋的瞬間,杜頌已經(jīng)離開,想必他已經(jīng)看到了她撕去的那一頁。
她放下手中托碗木盤,取下身后的包裹,拿出裘大氅鋪在床上。
他說他無父無母,亦沒有兄弟姊妹,無人為他燒熱飯,制冬衣,她便連夜為他趕制一件裘氅,慶幸趕在他臨走前縫制好,結(jié)果他卻不辭而別,滿屋狼藉預(yù)示著他對她的恨。
季扶曇眼睛累了,謝衿為她讀話本,正在精彩處,相思子突然進(jìn)來:“王爺安,王妃安?!?p> 謝衿頭也沒抬:“何事?”
“杜大人有東西落下了,奴婢請求出府一趟,給他送過去?!?p> 季扶曇睜開眼:“你不用親自跑一趟,讓蘇管家派個人送去罷?!?p> 相思子站在那紋絲不動,謝衿抬眼覷她,思索片刻道:“去吧?!?p> “謝王爺王妃,奴婢告退?!?p> 季扶曇被自己的事情所擾,很少關(guān)注身邊的丫鬟,沒發(fā)覺相思子的變化,經(jīng)過剛才,她才感到相思子的不一樣:“她這是怎么了?”
“隨她去吧,估計在府里憋久了。”
“都怪我整日悶在府里,沒顧及上他們,年前我想出府一趟,讓她倆帶我出去逛逛?!?p> 相思子按照杜頌說的地方,沿路打聽,在城南找到了一處小府宅,門頭“杜府”二字跟杜頌的雙目一樣頗不起眼,大抵是他的住處了,相思子又高興又害怕。
看門的是一和善老翁,耳朵不太好,問相思子找誰。
“我找杜大人,杜頌杜大人住在這里嗎?”
老翁連連點頭:“這是杜大人的家,你是誰?”
“瀟陵王府的相思子。”
聽到瀟陵王府,老翁肅然起敬,大人物啊,他一頭鉆進(jìn)府中告知杜頌:“老爺,瀟陵王府一女娃來找您?!?p> 杜頌在臥室看書:讓她進(jìn)來吧?!?p> 相思子隨老翁踏進(jìn)院內(nèi),房子很小很舊但是很干凈,除了老翁,沒看見有其他下人。
走到臥室前,老翁退下了,相思子邁腿進(jìn)去,房間還算大,書比衣物和日常用品都多,相思子好奇杜頌的居住環(huán)境,但又不敢明目張膽地上下打量,盡管她已經(jīng)收斂很多,杜頌還是沒有好聲好氣:“寒室簡陋,讓錦衣玉食的姑娘見笑了?!?p> 相思子知道他還是因為那件事生氣,聽到他的渾話她也不惱:“再錦衣玉食我也是個寄人籬下的奴才,你好歹有個家,是一家之主。”
她說得懇切,杜頌有點動容,收起肚子里刻薄的話,留下了口德:“你有事嗎?”
“我有東西要給你?!彼龔阶宰叩酱睬?,打開包裹取出那件氅,靛青色,料子滑膩,杜頌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月俸微薄,不舍得買這樣好的衣物:“是好東西,但是太破費,我不能要。”
相思子忙解釋:“不要錢的,布料是逢年過節(jié)王爺賞賜的,我按照你的身量親自縫制的。”
杜頌小眼睛里閃爍著感動,轉(zhuǎn)過身不想相思子看出他的心軟,硬著嗓音說:“無功不受祿。”
相思子怕他不肯收下,著急道:“你為我折花,我為你縫衣,你就當(dāng)禮尚往來?!?p> 杜頌恍然大悟,原來是他自作多情了:“如果是為了那頁紙,你大可不必,既然撕了,我便不會再寫了,就當(dāng)作是對你的補償,雖然你不是真心的,但你也下了苦本了,舍了你最重要的東西?!?p> “不是的,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相思子淚眼婆娑,低聲哭泣。
杜頌終是軟下了心腸,她畢竟是個下人,她做的一切都是有難言之隱吧,也許她很討厭他,卻逼著自己做戲,虛情假意地愛慕他,她才是最委屈的那個人吧,自己呢,雖然是一場空歡喜,到底是享受到了被愛的滋味,愛是假的,滋味卻是真的,就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他無可奈何道:“如果我收下你心里會好受些,我就收下了?!?p> 相思子點點頭又搖搖頭,胸中的抑郁快要將她掩埋。
杜頌沒有看她,他以為她在等一個承諾,她要,他就給吧,他閉上眼睛,沉痛開口:“你放心,我們之間和那頁紙一樣,撕毀了就當(dāng)沒有過,你走吧,我不會糾纏。”
相思子覺得受辱又覺得愧對,再也不想站在這里,灑淚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