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夙愿達(dá)成 (2)
上海的三月開始微溫,有些白玉蘭樹也已開了花。林子成走過兩條街道便到了他日常最喜歡去的一家早餐店,這是他從工廠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到這里吃早飯。他一直覺得上海的街道有種奇異的構(gòu)造。剛來上海時他總是迷路,剛才還是富麗堂皇的大廈,一不小心就會轉(zhuǎn)入弄堂深巷,是世俗中最自然的景象,晾曬的抹布散發(fā)著油膩的紅燒肉味和夾雜著各種方言的斥罵和寒暄。
這家早餐店麗安在他剛參加工作時就帶他來過,第一次是因為整組人通宵加班。這只是一家上海小巷里常見的早餐店,店面十分簡陋,賣的早餐也只有一兩樣稍微過得去。
早餐店的角落放著一臺電視機,《早間新聞》正播著近日財經(jīng)界最重磅的新聞:“昊天集團注資人和集團天空之城項目,表示欲合力打造全亞洲第一社區(qū)……”
林子成站起來“啪”地一下關(guān)了電視,客人們都在埋頭吃早飯,并沒有人理會。
麗安和早餐店老板極熟,老板是個東北人,各種玩笑都開的,吃頓飯倒像看了場二人傳。老板在窗臺上自己種了蔥,麗安每次來都要拔幾根幫他散在豆花里,說看著就覺得香。
林子成知道麗安總?cè)ハ嗍斓膸准也蛷d,這么多年也不膩,問她為什么,她總說吃個人情比吃世界任何美味都要舒服。林子成起初不信,當(dāng)在以后工作中漸漸得了好處,才服了氣。
林子成多年來有個工作習(xí)慣,總是早一個小時到辦公室,喝杯咖啡,看看新聞,懶懶地等著人們來上班。他很喜歡這間矗立在外灘的古舊大樓,一半明媚一半憂傷,可以讓他的心安靜下來,只是以后這些都只是回憶了。
他從工廠回來已經(jīng)半個月了,他本不該再來的,可今天一早醒來卻不知怎么了,心里一陣難過,不來是不行了。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桌子上空蕩蕩的,一些遺留下來的盆栽、玩偶、鉛筆、橡皮等物品散亂著,暗示著這里曾經(jīng)鼎沸的往事。
“子成,是你嗎?”橫放在地上堆成山狀的蕾絲珠寶絲綢里,麗安的聲音傳來。
林子成一下就聽出來是她的聲意音:“麗總,您怎么睡在這?”
“這里暖和?!丙惏矎囊路剂侠锱莱鰜恚澳銇淼谜?,交代你件事,你看看這里的東西還有哪些可以賣,幫我清點下賣掉,交完物業(yè)和水電費后,多余的幫我發(fā)給同事們……”
林子成看著麗安絮絮叨叨如說家常,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您還相信我?”
“為什么不相信你?”
“那批貨……”
“她肯定要這樣徹底收尾的?!丙惏泊驍嗨?,并不讓他說下去。
“如果不是因為我,或許會好些?!?p> “子成,你不做,其他人也會幫她做,不如便宜自己人?!?p> 林子成聽著本來應(yīng)該開心的,自己人三個字卻重重落在他心里。他不是自己人,從一開始就不是。
“我還是自己人嗎?”
“這么多年你的參茶我白喝了嗎?”麗安隨手拿起一件綴珠的禮服,“你看這些衣服,再標(biāo)我的名字是賣不掉了,你看著把標(biāo)剪了,想個辦法處理掉,還能賣些錢?!?p> 林子成更加苦澀,只是這些苦澀都是他應(yīng)得的:“您手把手教的我……”
麗安打斷他:“哈爾濱現(xiàn)在是不是還下著雪?”
林子成一愣:“當(dāng)然比上海冷很多?!?p> “有一次我問木若慈為什么她的皮膚那么好,她說在嚴(yán)寒里出生的女孩都這樣。聽說木若慈十幾歲就來了上海,大約是因為她父母是知青吧?!?p> “麗總……”
“這么多年了,也沒和你好好聊過一次,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p> “我的故事……”
“和我說說你的過去?!丙惏部粗肿映?。
“我的過去……你真的要聽嗎?”
麗安重重點了下頭:“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聽了?!?p> 林子成聽這話有些古怪,卻沒再多問,也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對她說了。
“我出生在一個小農(nóng)村……父母都是本分的莊稼人,很勤勞,冬天也不休息,一個月能賺三百多塊錢,在農(nóng)村也算不錯的。整個村子我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高考后上了大學(xué),父母那時天天盼著我出人頭地,可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才知道現(xiàn)實是多殘酷,買雙鞋都要我一個月的生活費。
我努力地堅持下去了,只是我的酸菜、饅頭卻成了所有人的笑話,那些日子走路的姿勢都被人模仿,我心里明白他們不過是缺個小丑消遣?!?p> “你們之前就認(rèn)識?”
林子成看了眼麗安,這次他已不再驚訝。
“從我十五歲時她就開始資助我上學(xué),在我們?nèi)胰搜劾锞褪巧裣梢粯拥娜宋?,我那時天天想著大學(xué)畢業(yè)后怎么好好報答她。”
“認(rèn)真想一下,你們還是多倫多的校友,應(yīng)該也是她的安排。”
“是的,都是她的安排,后來大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她找到了我,見面的第一天她送了我一套衣服,讓人帶我去理了發(fā),然后說送我出國讀書。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和我說的,書讀得怎么樣沒關(guān)系,第一是要開眼界,第二是要學(xué)好英語,第三是要學(xué)會怎么穿衣服。我在多倫多待了五年,變成了另外一個林子成?!?p> “回國后你的第一份工作便是我的助理。”
“是的,那個時候我在上海,熟悉的人就你和木總兩個人。”
“也是我們的緣分,我還記得你來應(yīng)聘時連葛若菲也嚷著一定要留下你?!?p> 林子成笑了一下,葛若菲當(dāng)時確實挺開心,跟在麗安身后吵鬧著不肯離開。
“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她只要我報告你的行蹤,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墒躯惪?,不管如何,她要求我做什么,我都得必須做的?!?p> “只有一個問題,子成,你是在我們和K&G公司談判的時候就知道了,還是后來才知道的?”
林子成看著麗安,現(xiàn)在她問這個問題還有任何意義嗎?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無法想象麗安的巨額債務(wù)和她以后的生活。在故意讓工廠出錯的那段時間,他幾乎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這些年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麗安,讓他慢慢習(xí)慣了在麗安身邊的生活,可最后他卻又親手摧毀了她的夢想。
林子成想過勸木若慈改變決定,他偷偷回到上海兩次,在木蘭公館樓下徘徊了許久,最后卻還是沒有上去。她的趕盡殺絕是不會因為他的勸說留有余地的,而他背負(fù)的又是他必須償還的,他沒有資格去說任何話。多少次他在木若慈看著麗安時的眼神中覺察到了危險,剛開始他假裝不在乎,可想想她身邊的那些女孩,最后還不都是這樣對待的。
林子成很害怕麗安失去最后的利用價值,甚至無數(shù)次提醒她,用最完美的暗示反復(fù)勸阻她,希望麗安能躲過這場戰(zhàn)爭。但后來麗安卻選擇了反擊,其實他早就知道的,自己那么努力不過是徒勞的,她本來就是那種即便面對萬丈懸崖也要跳的人,哪里攔得???當(dāng)看到麗安一次次帶給他驚喜時,他又燃起了希望,覺得麗安可以逃過一劫的,畢竟和那些女孩不一樣。但結(jié)果終究還是一樣的,誰也逃不過木若慈的手掌心,包括他自己。
他想起在他還在多倫多讀書的時候,有一次暑假他陪木若慈去普陀山還愿。迎風(fēng)而立的臨海觀音慈悲垂目蒼生,那時候他看著虔誠拜倒在蓮花座下的木若慈,覺得她就是他心中另外一尊觀音。他問木若慈:為什么幫我這么多?木若慈回答:只愿普度世人。
“在最后一刻我才被通知的?!绷肿映勺罱K還是回答了麗安的問題。
“我明白了。”麗安看著林子成,重重地說,“子成,聽著,你沒有錯。和木若慈對你做的這些比起來,我不足以讓你背叛她?!?p> “麗總……”
“而且,”麗安頓了一下,“你在我要你說之前并沒有告訴她我和蘇化龍的關(guān)系,不是嗎?”林子成點點頭。他還記得兩年前,麗安對他的這個鄭重要求也是這么多年來她對他要求唯一保守的秘密,他是做到了。
“希望有一天,我還能再喝到你的參茶?!丙惏残α艘幌拢职炎约褐匦侣竦揭露牙?。
這些堆砌起來的浮華,身在其中,是凡人解不開的紛擾。只是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她該好好想想了。破產(chǎn),或許是最后一條路了。是該在這個世界消失的時候了。
那些人,那些她滿足了以后,還不放過她的人,這回可以徹底安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