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憑空消失
帝姬自閉了。
——這是蘿絲今天的直觀感受。
不,應該說從昨天晚上的魚人頭套一事之后,帝姬就變得異常沉默。
蘿絲并不知道她的帝姬在想些什么,早些時候她還勸慰帝姬,圣女陛下或許另有深意??傻奂犨^也只是輕輕點頭嗯了一聲,而后便扭過頭去埋著頭吃早餐了。
炕上的兩個孩子很不安,他們倆捧著星緹紗蘿絲二人給他們打回來的病號餐,又看著帝姬碗里的粥,遲遲不敢動筷子??山裉煨蔷熂喴仓皇桥牧伺膬蓚€孩子的肩膀:“吃吧,就是給你們的——昨天不是吃了嗎?怎么今天又不敢了?”
溫斯基忙不迭地搖頭,而珀姬聞言遲疑了一下,方才有點愣愣地拿起筷子扒拉碗里的粥。
很好吃,感覺好像比昨天的還要好吃。二米粥里放了些咸菜,足量的咸鹽讓珀姬還沒動筷子就已經(jīng)在香氣的氤氳里偷偷吞了幾口唾沫。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那天在帝姬懷里聽到的字句一次次浮現(xiàn)在珀姬的腦海中。于是在惴惴不安之中,淚水在被食物的熱氣熏出來的酸澀里,不受控制地順著她瘦削的臉頰滾落下來。
不應該……不應該有人當奴隸的……
家里的人也不應該餓死的,圣女是不希望看到這一切的……
那為什么呢,為什么她的生活會一步步變成之前那個樣子呢?為什么圣女陛下明明看見這一切卻不管呢?帝姬殿下是救了她,可是她的家人,她那還在襁褓里就沒了娘沒奶吃如今生死未卜的小妹妹呢?
如果……如果他們當時能有這樣的飯吃,他們就不會餓死了……
高燒褪去,身體狀況逐漸趨于平穩(wěn)。于是一切被疾病的昏沉壓下去的悲慟,在這精良飯食供給的能量之下,全部翻涌而出。
珀姬含著一口粥,可哽咽的喉頭卻在阻止她的吞咽。她佝僂著背嗚嗚地哭泣,拿著碗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與擠壓而泛白。她哭她那餓死在寒夜里的父母兄姊,哭她那得不到圣女垂憐的命。昨天夜里帝姬殿下給他們看的那方形鏡子里的“幻象”如果真是圣女刻意為之,那她是想要對她的歌秋羅子民表達些什么?幻象里滿是珀姬無法理解的神物,幻象里圣女和眾神明嬉戲打鬧甚至是拿食物來玩耍,可即使如此圣女也沒有留出點時間來管管她的帝國。這究竟是為什么?難道是因為帝姬說的,教會在騙人——不僅騙了歌秋羅人,還欺上瞞下阻止圣女看到真正的人間嗎?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呢……
此刻的珀姬是絕不會去想帝姬是否在撒謊的,她手中的飯碗不會騙她,她身上的繃帶身下的草木灰袋子不會騙她。帝姬出生在皇宮里要什么就有什么,要多少仆役服侍就有多少,帝姬為什么要騙她一個一無所有的家伙?帝姬又能從她這里騙走什么呢?她這一條命買出去換來的那些錢,也值不了帝國未來的皇帝看她一眼的。
可帝姬就是來了,甚至親手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甚至——甚至親手為她清洗傷口上了藥,還裹上了布條,穿好了衣服。
是大圣女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所以派她來的嗎?可看這樣子大圣女陛下交給帝姬殿下的旨意似乎也有些不清不楚。而且即便如此,為什么是帝姬親自來……珀姬只覺得自己的大腦又一次翻江倒海幾近攪成漿糊,就在那幾近嘔吐又難以張開嘴吐掉嘴里的粥的時候,有什么輕輕覆蓋上她的脊背。
“要吐嗎?快快快別嗆著,張嘴!快點別可惜那點米!”
星緹紗對著珀姬那瘦骨嶙峋還傷痕累累的背,想拍都無從下手。她趕忙從珀姬手里搶過那碗粥,拿過自己空了的碗給珀姬接著,言語催促這孩子——命比米要緊嗆著了趕緊吐別給自己嗆死!
結(jié)果珀姬還是咽了下去。
“殿下……”
珀姬抓著星緹紗的手臂,借力支撐著自己的上半身不至撲在自己的腿上。她那因為臉龐的瘦削而顯得極大的雙眼里淚水滿溢而出,那一瞬間無數(shù)想要問想要說的內(nèi)容一齊擠到咽喉里,她徒然地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
可帝姬看出來了她有什么想要說。
在帝姬那溫柔的、帶著安慰似的溫和笑意,卻又似乎有些疲倦的目光里,珀姬喘著氣,目光慌亂地別開。她想明白了自己想要說的是什么,可與帝姬對視的那一個瞬間,她就失去了剛才那魯莽的勇氣。
她要怎么說呢?她怎么能,怎么能對著帝姬殿下去質(zhì)問圣女呢?
“珀姬,不要著急。”
帝姬溫暖而細膩的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前者就保持著方才的動作讓珀姬抓著她的手臂——就這樣輕輕地捂著她的手。珀姬看著那只手,脖子里沒有半分能支撐她抬頭的勇氣。
她只能聽見帝姬在溫柔地安慰她。
“如果有什么想法不方便說,或者還不知道怎么說,就先放一放。你的身體還沒好,先在這繼續(xù)休息吧。今天晚上——如果到時候你愿意的話,今天晚上我們在這再開個小會,交流一下我們幾個人各自的想法,好嗎?”
鬼使神差地,珀姬點了點頭。
她甚至沒來得及又一次去驚惶于帝姬的話里儼然將她放在與帝姬等高的地位,就感覺到自己點了頭。
“那就這樣說好了,一會和昨天一樣,我不鎖門。你們倆要是都睡覺的話,就記得從里面把門閂插好。那邊那扇窗別關(guān)死它,吹不到你們的,留點縫免得一氧化碳中毒。那邊那孩子也暫時先交給你照看了,記住,還是那句話,別讓人發(fā)現(xiàn)你們倆原本的身份,有什么事情立馬出門找我?!?p> “好、好的,帝姬殿下……”
星緹紗拍了拍珀姬的手背,緊接著就拿上空了的碗起身,帶著蘿絲離開了這間“重病號觀察室”。
安排在食堂工作的兩人當下正在洗碗,星緹紗將碗遞過去,接碗的婦女一抬頭便誒喲了一聲:“您、您今天還是親自來啊。”
“對啊,以后也一樣?!毙蔷熂喰α诵?,“麻煩了,我先過去工作了?!?p> “不麻煩不麻煩!您慢走!”
說是慢走,這也沒兩步路可走的。出了挨著水井坊的廚房,沒多遠就是宿舍區(qū)。照顧到目前這些被招募來的人情感上肯定是難以接受與奴隸共處一室,在打掃宿舍時星緹紗也就沒讓他們與后者擠一起。
是的,與皇家魔法學院一樣,這里的宿舍也是當年圣女時代傳下來的老古董——就連從山上接自來水的管道都是。至于那水井就更是了,盡管礦場的奴隸根本住不滿這里——即使這樣他們也不被允許少和幾個人擠著住——可一開始被星緹紗拉來的眾人可是連喝這井里的水都要皺眉的,至于那些領(lǐng)到墨藍色衣服的就更是如此。所幸星緹紗的帝姬身份還能算是有些用處,她換了身墨藍色棉服親自打了桶水,仰頭直接就給自己灌了下去。一抹嘴唇露出她那招牌式的溫和微笑,這才打消了眾人的疑慮。
要說平常,他們也絕對是沒有那樣多的講究的。只是現(xiàn)在這情況誰也沒見過,縱使帝姬擔保,看著自己手里墨藍色的棉服總也難免有人心里犯嘀咕。
清理無人宿舍樓的工作無非是繁瑣的重復勞動,除開在照顧老人小孩和病號的兩人,剩下六人早在星緹紗過來之前就已經(jīng)接著昨天沒干完的開始了今天的工作。星緹紗從口袋里掏出對袖套給自己戴上,一邊拿掃帚一邊被屋子里的灰塵嗆得直皺鼻子。
真得做點口罩。
星緹紗這樣想著,拒絕了幾人來搶過她的掃帚以及他們讓她一邊歇著去的提議。她想著昨天晚上那個視頻,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大圣女留這么行字就為了調(diào)戲她這后人一下?
不太可能。即使真是這樣,也有哪里不太對勁。
……字跡,對,然后呢?
字跡寫在那個很彈很好笑的頭套上面……
“不對!”
星緹紗的聲音引得屋子里剩下幾人都朝她看過來,就連隔壁幾間正打掃著的也拿著抹布抓著掃帚跑到她門邊。
不對,不對,不對!
星緹紗終于意識到哪里出了問題,她將手上的掃帚塞給蘿絲,抓著身上那兩個單肩包的背帶就往回跑。
橡膠也好塑料也罷,還有那些從圣女時代留到現(xiàn)在的手機和電腦,甚至包括那封信的信紙,全都有問題!
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是會老化的,尤其是那些電子產(chǎn)品!可是為什么這一整個時空膠囊里面,除了那幾件估計本來就穿了好幾年的校服之外,所有東西基本都像是新的或者半新的!?就連那件昨天才發(fā)現(xiàn)的黑色短袖上的膠印文字,都沒有一點脫落的意思!
寒風擦過星緹紗的臉,她想到自己“掉到”華夏國時的樣子——光著身子可是沒有傷痕,更不用提本應該已經(jīng)被剖開的腹部……是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外來物”的時間狀態(tài)似乎是混亂的,甚至是不是某種意義上它們的新舊老少可能是固定的,所以,所以……
星緹紗回到了歌秋羅,大圣女黃桃回到了華夏國。
那么黃桃離開時是怎么樣的呢?史書上那些異象或許不足為信,可她確確實實沒有留下遺體。為她準備的帝陵中,埋葬著的是她的皇后。
所以在華夏國目擊者的視角里,星緹紗很有可能并不是“死去”,而是“憑空消失”。
這也能解釋黃桃為什么在建立僅僅帝國五年之后就“駕崩”。
所以,那些不屬于這個時空的東西,甚至包括星緹紗本人——或者說她對于未來的記憶,也同樣有極大的可能性,會在某個時刻直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