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蓄意偶遇
清晨的空氣寒意入骨,星緹紗一手牽著蘿絲一手抓著挎包的肩帶,踩著草坪上一塊塊經(jīng)年的“石板”,小步小步地慢慢穿過那一棵棵馬尾松的深青枝葉間投下的一束束晨光。
連續(xù)兩天兩夜的不眠不休讓星緹紗覺得自己有些胸悶氣短,心臟在急促卻乏力地跳動著,不斷抽走她咽喉一下、整個胸腔以內的氣力。她的太陽穴在燥痛著,干燥的疲乏感籠罩著她的頭顱,雙眼在冬日的晨風中愈加干澀。
身體在催促著星緹紗去休息,盡管白日的補覺并不能補回多少熬夜造成的身體損失。可她也并沒有聽從自己本能的建議,在心臟的不適感當中,她抬起頭看著那些在丁達爾效應的光流里起起伏伏的微塵,停住腳步深呼吸感受著寒冷從鼻腔灌入氣管而后給胸腔帶來些許涼意。
這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干冷的氣體撓著她的咽喉,在灌滿她的肺之后就引得她咳嗽了起來。
“殿下!”
本是落后星緹紗半步的蘿絲趕忙跨步上前,一手扶著連連咳嗽的星緹紗,一手拍著她的后背。星緹紗搖搖頭想說沒事,可又被自己嗆到咳得愈加厲害。
眼淚從干澀的眼眶里滲出,將星緹紗的眼睛浸得酸疼。她咳得極用力,脫力的上半身近乎完全伏在蘿絲的手臂上。呼吸間抽入咽喉的冷氣卻一次又一次撓得她喉頭發(fā)癢,她感到自己的眼淚淌進鼻腔,卻沒有辦法停下來。
星緹紗不知道自己咳了多久,伏在蘿絲手臂上的她在終于緩過勁之后小心翼翼地輕輕喘著氣。她感到有什么在從自己的鼻尖流下,趕緊去掏口袋里的手絹,手忙腳亂地擦了一把。
真是狼狽……
蘿絲還在關切地問她究竟怎樣,星緹紗站直身子搖了搖頭說沒事,可對方顯然并不相信。
“您真的很虛弱!殿下,我……臣可以去把早餐打回宿舍給您的,您現(xiàn)在還是上樓回宿舍去吧!還、還有……”蘿絲斟酌著字句,星緹紗只是看著她那雙火彩閃耀的鈷藍色眼睛,就能感受到她的大腦正在飛速運轉著,“您真的不需要去仔細看看嗎?”
“沒事的?!毙蔷熂喓袅艘豢跉?,她眼中閃動的細碎的光讓蘿絲又一次產生了那樣奇怪的感受:那里面似乎飽含著難以言說的無數(shù)情感,又或者并不是難以言說,而是被這情感的主人刻意地壓抑著。星緹紗的目光很快從蘿絲臉上挪開,她抓著蘿絲的手眼睛卻看向別處,“謝謝你,蘿絲。我只是因為之前——你知道的,那總歸是對身體有些影響,但是過幾天就沒事了。你知道的,沒幾個人這樣做過。我擔心被看出來些什么,而且,哪有病弱的魔法少女呢?這只不過是暫時的,就像發(fā)燒感冒一樣?!?p> 蘿絲當然知道帝姬說的是什么,這的的確確是她沒有辦法承擔其可能發(fā)生的后果的。可眼看著帝姬似乎在變得比初見時更加虛弱,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她能靠一路的心底默念,讓自己都在提起時的第一時間,認為勞羅拉家族嫡系是“偷學”著神語,以此避免自己說漏嘴??伤龥]辦法靠這說服自己相信帝姬的話,帝姬看著太虛弱了,虛弱得讓她想到軍營里渾身裹著繃帶散發(fā)著血腥與膿血的臭味的重傷兵。
蘿絲趕忙將自己這不敬的念頭趕出腦海,寬仁的帝姬是這樣愛她,她怎能將她與垂死之人相提并論。
蘿絲并沒有去想帝姬所說的,后者自行激發(fā)魔力這件事里,她為什么要謊稱是惡魔溫西卡的所作所為。這并不重要,至少對于蘿絲而言如此。
帝姬殿下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清晨的校園尚且沒有多少人來往,去往食堂方向的也大多是穿著黑里透藍顏色服裝的仆人。走在前面的帝姬先跨過最后一塊“石板”走到了相同材質的大路上,而后她那頭頂捆著郁金香刺繡綠發(fā)帶、腦后拖著編入那發(fā)帶的麻花辮的腦袋左右環(huán)顧著,似乎在找什么人。
并沒有找到。
蘿絲剛想開口問,帝姬卻是也并不在乎似的,拉著她轉了個彎繼續(xù)不急不慢地向著飯?zhí)玫姆较蜃摺?p> 原本平整的路面在兩百余年的歲月里已經(jīng)留下了不少或細微或明顯的裂痕,可那奇異的材質飽經(jīng)歲月風霜至今仍然堅硬如同磐石?;疑穆访嬖诔筷刂虚W爍著細碎的光芒,仿佛是無數(shù)寶石碎屑散落一地。
蘿絲很熟悉這樣的材質,這是圣女的石頭。在勞羅拉領地的城市里,有著不少這樣的道路和廣場地面。
帝姬的鞋跟在路面上敲出輕微的噠噠聲,微風吹動她鬢邊垂落的、打著羊毛卷的發(fā)絲。
“帝姬殿下!”
蘿絲光顧著看那道路旁封凍水潭邊欄桿的雕花,忽然被這前方不遠處的聲音一驚,猛一轉頭只看見前一天晚上自己和帝姬翻鐵門回學校時碰到的那人。
藍頭發(fā)粉眼睛,用淺藍色細絲帶扎著低馬尾。絲帶兩邊尾巴上各墜著一顆粉色水晶珠子,靠右扎的低馬尾松松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垂到胸前。
嗯,和艾雪菈表姨的媽媽、她蘿絲的姨婆蘇麗莎夫人一樣,都是安霽利納家族的人。那么這位叫做什么來著?阿萊恩?
“阿萊恩學長。”
星緹紗的聲音打斷了蘿絲的思路,前者的語氣讓蘿絲莫名感到有些奇怪?;蛟S是帝姬身體虛弱的原因?蘿絲猜測著,她總感覺帝姬殿下的態(tài)度似乎比昨天一開始軟和了些。
是因為那只玻璃筆所以殿下原諒了他一開始的無禮嗎?蘿絲回想著,似乎昨天殿下拿著那支筆看的時候,對這個人說話的語氣就好了不少。
“今天真巧啊,在這能又一次遇到您?!毙蔷熂啿]有去管蘿絲在想些什么,她松開和蘿絲握在一起的手,雙手一起探進自己巧克力色的大衣領口,從里面拽出了一條金屬的細鏈。那鏈子是微縮的鐵索模樣,星緹紗抓著它將吊墜扯了出來——這正是一條墜著玄鳥鏡的項鏈,“昨天晚上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該用什么回您的禮,您知道的,我之前沒想到您會在迎新晚會之前啟程。所以,學長,請原諒我的準備倉促,收下這個吧。”
“??!殿下……”阿萊恩臉上滿是受寵若驚——不,就是極驚訝的神色,可他的雙手卻是當即恭敬不如從命地伸過來接住了這份大禮。他似乎和蘿絲一樣一下子沒想明白帝姬為什么忽然如此,“這、這是您的玄鳥鏡,臣怎么能收這樣重的禮物?臣送出的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迎新禮物而已,您……”
“我太喜歡那只筆了,學長。而且您是我入學后見到的第一位學長,我——我不太善于表達,您知道的——圣女陛下作證,我昨天絕不是有意要讓您尷尬的?!毙蔷熂喣樕系男θ轀睾投鴰е>?,她的眼睛被清晨的陽光照得透底。星緹紗仰著頭用那雙晶瑩的眼睛極認真地看著對方的臉,她眼中閃爍半藏著的歉意,“過去我很少離開宮廷,所以……所以還請您千萬不要見怪——我……我想要和您成為筆友!”
最后半句話似乎是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終于說了出來,星緹紗說完之后提著一口氣直勾勾看著阿萊恩的眼睛,小臉也不知道是漲紅還是被凍得發(fā)紅。
“這當然沒有問題!殿下,這是臣的殊榮?!?p> 阿萊恩大概是想明白了:這理應是帝姬昨天晚上想來想去還是改了主意。至于帝姬的冷淡和熱情之間哪一個是她假裝出來的?阿萊恩并不在意,昨天能夠碰到帝姬本來就是意外之喜,如今帝姬這般表明態(tài)度,那就是有著極大的希望——而且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昨天道別前帝姬的態(tài)度也確實有所放緩。如今早就不是鐵腕的法塔克先帝的時代了,帝姬從小受著文官系貴族出身的一眾教師的影響,卻未必不想拉攏邊境武勛。
昨天一開始,帝姬或許是顧忌著以首輔為首的一眾文官貴族——那么她身上這忽然轉變的風向,就是完全說得通的。
阿萊恩的兄長希奧林·希爾米利·安霽利納將要迎娶的夫人萊芙氏大小姐歌婭,不過是出身北境防線西部沿海、雖有武勛之名卻沒有什么兵權的萊芙家族。母親至今只有他和希奧林兩個孩子,如果他阿萊恩真的能夠成為帝姬夫人,那么下一任伯爵的位置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這個機會來得太突然,阿萊恩只覺得心跳有些過速。圣女陛下作證,誰能想到,昨天還在懊悔自己因為以為沒有機會與帝姬單獨碰面,而沒有把握好機會的他,今天就能有此意外之喜?
帝姬得了這回應,仰著的小臉上終于再一次露出了笑容。這不是剛才那帶著疲倦的禮儀程式的微笑,而是一個洋娃娃般可愛的帶著小姑娘天真爛漫的笑。她那雙大眼睛上晨曦色的睫毛帶著光暈撲閃著,嘴唇上橘紅色的口脂閃著盈潤的光。
她的身體如同大號的洋娃娃一樣矮小而纖細,那平坦的身材與北境常見的這個年紀少女們已經(jīng)開始變得豐滿的酮體大相徑庭。比起小姐們牛奶一樣的皮膚,她的小臉小手還有那裸露在外的纖細脖頸都帶著淡淡的米黃——這可愛的、像是象牙一樣的膚色,和她鵝蛋臉上美麗的五官一同昭示著她身上那無比神圣的玄鳥血統(tǒng)。
這簡直是一石三鳥。
阿萊恩興奮地想著。
昨天晚上的打聽沒有白費,帝姬沒有帶仆人,又想要籠絡同樣獨自來到皇家學院的勞羅拉氏大小姐蘿絲,肯定會從這條路經(jīng)過。
是的,只要帝姬想要拉攏武勛,她也就不可能支使一個勞羅拉小姐幫她干這仆人才干的活。
不知怎么就招惹上了惡魔溫西卡的帝姬,當下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即使勞羅拉是她的外祖母家——而這也正是阿萊恩并不擔心勞羅拉家族會與他爭奪帝姬夫人位置的原因之一。
更何況這位勞羅拉大小姐并沒有兄弟姊妹,如今勞羅拉家族嫡系的男人只有侯爵的弟弟沙克德中將尚且單身。而按照輩分算起來,帝姬還得管這位沙克德將軍叫一聲表表舅。
再說了,誰會樂意娶一個勞羅拉當夫人?也真是難為帝姬,一個粉雕玉琢的姑娘,得跟這頭勞羅拉的小母紅毛狗住在一間屋里。
可即便如此阿萊恩也沒有想到過事情會如此順利,順利到他準備的所有話都沒有派上用場,帝姬就已經(jīng)主動遞來了橄欖枝。
如他所料,帝姬在得到他的回應之后開心地紅著臉邀請他一起去吃早餐——她好像完全沒有去想為什么阿萊恩也如此湊齊地要自己買飯,溢著笑意的雙眼里完全看不到一點兒這樣的哪怕只是稍顯復雜的思緒。
多美的小帝姬,天真又單純,永遠會都是長不大的小女孩模樣。
用不了多久——此刻的阿萊恩對此有著空前的自信——帝姬就會披上紅色的頭紗,在圣女陛下的神像面前和他一起說出訂婚的誓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