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緹紗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度過那一整個白天的,溺水一樣的重壓感讓她的聽覺像是與外界隔上一層玻璃。蜂鳴,回聲,星緹紗分不清這究竟來源于外界還是她那一片空白的大腦。她仿佛感覺到自己正沉入深不見底的海中,茫然先于絕望和恐懼灌入她的氣管,充斥她的肺腔。
冰冷,空白,刺痛。
衛(wèi)兵沒有得到皇帝的命令,也只能就這樣站在殿中。親衛(wèi)隊(duì)長試圖上前扶起抱著匣子驟然一個踉蹌跪倒在那勞羅拉士兵尸體跟前的皇帝,可卻被表情木然的皇帝一把推開。
“去,把殿門關(guān)上。”
星緹紗聽到了這樣一句話,而后許久她才意識到,啊,這是她自己發(fā)出的聲音。
為什么呢?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呢?
木匣的棱角隔著夏季禮服單薄的袖管將皇帝的皮膚硌得發(fā)疼,而那里面的頭顱被血族斬下后大抵只做了極為簡陋的防腐處理,腐臭味充斥著星緹紗的鼻腔,刺激著她的咽喉她翻涌的胃部。星緹紗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從前些時日接連的捷報頻傳,陡然變成了今天的樣子的。
縐瑟娜侯爵殿下戰(zhàn)死?
勞羅拉全族陣亡?
北境防線崩潰了?!
內(nèi)閣首席輔政官不是前天才告訴朕北境戰(zhàn)局形式一片大好,和東線配合井井有條正在北上進(jìn)攻收復(fù)失地嗎?這個月上個月不是捷報頻傳斬敵數(shù)萬嗎?!怎么今天就告訴朕北境防線崩潰了?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你們要告訴朕吸血鬼已經(jīng)打進(jìn)帝國并且長驅(qū)直入了嗎?一夜之間北境局勢就糜爛至此嗎?不,什么糜爛至此,已經(jīng)根本不存在什么北境局勢了!
星緹紗睜著那一雙橘金紅色的眼睛,就這樣死死盯著木匣中那早已被斬下許久的頭顱,仿佛在期待事情出現(xiàn)什么轉(zhuǎn)機(jī)。她甚至忘記了如何向圣女祈禱,被這突如其來變故沖得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大腦想不起來半句禱告詞。她氣息顫抖著,是搜索枯腸地試圖為眼前這一切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與解決的妙計嗎?亦或者是在等待著圣女降下奇跡?星緹紗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還能做什么。痛覺從臂彎從膝蓋從腳掌傳來,星緹紗卻完全沒有一點(diǎn)更換此刻不成體統(tǒng)跪地姿態(tài)的意思,仿佛這些加諸在皇帝身上的痛感可以折算抵扣此刻帝國的遭遇。然而奇跡并沒有降臨,倒映在她眼中的頭顱依舊是腐爛發(fā)脹死不瞑目雙眼灰白的,倒在她跟前的那人的鮮血仍然在地上流淌蔓延,她只感覺到粘稠濕熱浸透她的絲綢裙擺而后逐漸變冷干硬,卻聽不到看不到任何轉(zhuǎn)機(jī)降臨的征兆。
臉很涼,像是被誰扇了一個耳光后的空白感讓星緹紗恍惚覺得這是否僅僅是個噩夢。
驟然,星緹紗感覺到有誰拉住了她的手臂,她抬起頭看到了首席輔政官的臉——與平常一樣妝容精致的臉。那一瞬間星緹紗只覺得如夢初醒,是啊,該結(jié)束了,這只不過是她工作太累導(dǎo)致荒誕不經(jīng)的一場白日夢罷了。你看,首輔都來了,可見朕這一覺睡了多久……
“陛下,請將沙克德將軍……的遺骸交給臣吧?!?p> 耳邊的玻璃罩陡然碎了,被這一個耳光?成了滿地殘渣。星緹紗看著首輔,她那雙如同朝霞的橘金紅色眸子顫抖著,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在試圖扯出一個微笑:“您、您在說什么?”
“陛下……”
首輔從隨從的手中接過絲絹,親手為小皇帝擦去那滿臉淚水。她揮手示意隨從上前,于是小皇帝感覺一股力氣拉動她有些發(fā)僵發(fā)麻的手臂,一低頭,便再一次對上了那雙不甘的眼睛。
砰。
首輔沒拉住,小皇帝再一次跪坐到了地上。匣中人頭咕嚕滾動的感覺清晰地傳遞到星緹紗的腦中,清晰地告訴她這場噩夢還沒有結(jié)束。
星緹紗幾乎已經(jīng)感覺不到膝蓋砸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痛感,她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橘紅色的光透過玻璃窗與夏日的藍(lán)綠色紗簾灑進(jìn)來,灑進(jìn)星緹紗那雙有著與此血統(tǒng)顏色的眼睛里,那一瞬間星緹紗仿佛是抓住了希望的稻草,抱著匣子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著那滿起火燒云浪的天際。她像是個終于游上水面的人,以終于能夠脫離這場噩夢的喜悅歡呼著。
“神跡……這是神跡……”
“您說什么?”
“您沒看到嗎?”星緹紗轉(zhuǎn)過頭,看著跟上來的首輔,于是首輔臉上怪異而疑惑的神情傳染到了星緹紗的臉上,“白日朝霞……”
星緹紗那顫抖嘶啞而細(xì)微的“歡呼”驟然剎住了,她忽然意識到那泛起赤紅云浪的并不是東方。
那不是什么日出,更不是什么白日朝霞。那一輪正在緩緩沉入地平線的夕陽,將小皇帝那張笑意還未褪去的臉照得灰黃。
“現(xiàn)在……”
星緹紗看著首輔,那種溺水的感覺再一次充斥她的胸腔。她顫抖的嘴唇似乎已經(jīng)僵住了無法收回那一個笑容,她的聲音干澀難以清晰分辨。
“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
“傍晚七點(diǎn)多啊,陛下……您怎么了?”首輔的臉上少見地出現(xiàn)了擔(dān)憂,她關(guān)切地問小皇帝,“不是您讓臣過來看日落嗎?您剛才……看到了什么嗎?”
“不……”
星緹紗只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在那一瞬間隨著自己呼氣的動作而被泄出體外,如果不是首輔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恐怕要再一次跪在地上。她想要搖頭,可僵硬的脖頸傳來痛感——這是怎么了?星緹紗想著,朕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被砍了頭裝進(jìn)木匣的不是沙克德將軍而是朕自己?冰冷逼仄的感覺在高廣的殿內(nèi)向星緹紗襲來,星緹紗恍惚覺得自己的人頭也被血族的刀斧手?jǐn)叵卵b進(jìn)了什么容器里。要閉眼嗎?閉眼的話會在寢宮床上或者理政殿的桌案上又或者別的什么其他地方醒過來嗎?醒過來再睜開眼睛這場噩夢會被拋之腦后一切會回歸正軌嗎?
“陛下,陛下!”
星緹紗閉上眼為自己制造的黑暗被首輔的聲音打破,她睜開眼看見了首輔焦急的臉——還有那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拿在首輔手中的一沓文件。
“您振作一些,陛下!北境防線的戰(zhàn)報一直在瞞報!一直在欺騙臣等,在欺騙您!但是現(xiàn)在事情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血族大軍奔襲需要糧草和時間!請您盡快決斷,只要想辦法爭取時間從長計議,帝國還有勝算,黎民百姓還有生機(jī),陛下!”
“決斷……?”
星緹紗感覺自己幾乎沒有勇氣發(fā)出聲音,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努力地支撐著自己看著首輔的臉,不知為何,這張熟悉的面孔,這個從五年前先帝駕崩起便一直輔佐她的人,在此刻讓她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危險。
難以言喻的……心里發(fā)毛的感覺。
星緹紗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樣,她問自己朕這究竟是怎么了,難道這一場荒誕不經(jīng)的噩夢就把朕嚇瘋了嗎?朕究竟想對朕視為長輩的首輔說什么?
“您的意思是說……”
小皇帝抬眼,對著首輔的眼睛,那滿眼淚水讓她的眼睛折射著夕陽的光。
紅得像是鮮血一樣的光。
“您的意思是北境真的破了?是嗎?勞羅拉家族沒了,圣女不再眷顧她親封的勞羅拉家族,不再眷顧帝國了嗎?!您讓朕決斷,是要朕決斷什么?!您難道要朕放棄都城南撤,龜縮在半壁江山之中嗎?!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您都沒有發(fā)現(xiàn)北境軍報的問題?!為什么!朕問你為什么??!”
“請您冷靜,陛下,請您冷靜!”
“冷靜?這么長時間朕一直被蒙在鼓里!北境防線破了而朕直到今天收到這顆人頭朕才知道!朕在這里說話的時候血族大軍正在長驅(qū)直入殺進(jìn)帝國!您要朕怎么冷靜,怎么冷靜!?”
“正因如此您才必須冷靜啊,陛下!事到如今查處是誰賣國瞞報軍情已經(jīng)來不及了!臣自知沒有察覺如此罪行臣死有余辜,您即使現(xiàn)在要斬了臣臣也沒有怨言??蔁o論如何您必須先行決斷亡羊補(bǔ)牢,等重振帝國才能再言其他??!”
“……”
星緹紗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此前自己那心里發(fā)毛的感覺從何而來。
對,首輔一開始在說的是“北境軍報瞞報”,可之后很快又轉(zhuǎn)了口風(fēng),指向人物瞬間從北境武勛——或者說北境軍務(wù)統(tǒng)領(lǐng)勞羅拉侯爵——擴(kuò)大了范圍。
沒有人會覺得全族戰(zhàn)死的人是賣國投敵之人,也沒有人會認(rèn)為另一個腦子正常的人會這樣覺得。
星緹紗看著首輔的臉,那一瞬間她只覺得眼前的人無比陌生。
“對?!?p> 小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看著首輔的眼睛,她胸膛在因?yàn)樯詈粑鴦×业仄鸱?p> “南撤,遷都,保存力量?!?p> “陛……”
“還有,勞羅拉全族死戰(zhàn),在北境防線軍報被瞞報導(dǎo)致得不到帝國其他地區(qū)全力支援的情況下?lián)蔚搅俗詈笠豢?。朕要立即去神殿請示圣女,請求為勞羅拉家族加封爵位,并追封前勞羅拉侯爵沙克德?賽拉利斯?勞羅拉殿下為朕的皇后!首輔,朕覺得您說得對,血族大軍沒那么快打過來,請您隨朕一起去神殿!請示圣女陛下!”
“陛下……”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