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入水中,一層一層的黑暈染擴散,水愈發(fā)渾濁。
沈香引困得撐不住,睡過去了。
在她昏睡的這幾個小時,麻河村泥孩事件在網(wǎng)絡上瘋狂發(fā)酵。
越來越多的帖子和新聞層出不窮。
碧落小雅,李經(jīng)才被債主催債后,臉上掛了彩,也在眼眶上滾雞蛋,另一只好著的眼睛里有淚光。
睡不著,他刷手機。
剛好看到一篇文章,標題是:從麻河村慘案分析:什么樣的父母比吸血鬼父母更可怕?
內(nèi)容無非是抨擊那些逼著自己子女結(jié)婚生子,害子女一生不幸的父母。
評論區(qū)儼然成了大型訴狀現(xiàn)場。
其中一條熱評:他們生我們是愛我們更多,還是索取更多?從麻河村這件事來看,顯然是后者。有多少父母是打著“我為你好”的名義,滿足自己的私欲?說白了,就是養(yǎng)兒防老。
底下大部分是反駁他的。
其中一條,是翟新厚:個體的崩塌不能代表全部,父母與子女之愛,是世間最難割舍最深厚的情誼,這件事之所以能引起這么大熱度的討論,也正是因為難得一遇,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要因為個別案例而懷疑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也有芒果的回復:逝者已矣,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父母沒有給我提供過什么物質(zhì)支持,我還要辛苦賺錢幫媽媽續(xù)命,但是每一天早晨,陽光照在我臉上,去買熱包子熱豆?jié){吃進肚子里的時候,都會感慨生命的美好,我擁有最好的東西:我的生命,就是媽媽給我的,所以,愛和索取,不要計較得那么清楚。
但是李經(jīng)才沒有看到這些回復。
提醒還信用卡的消息又來了。
這苦日子,真是沒個頭。
……
沈香引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中的她和現(xiàn)在一致無二。
在金色暖陽籠罩的草地上,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女童扯著風箏線嬉戲奔跑。
“飛得好高啊……娘你看哪!”短短的胳膊賣力扯著風箏線,她想讓沈香引夸夸她。
但是沈香引偏不,饒是看著她心都要化了,也不肯回應女孩的熱忱。
于是女孩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好,風箏飛得不夠高,更加努力的奔跑,拽線。
直到風箏線斷了。
高掛的風箏歪歪扭扭墜入旁邊的雁行湖。
見她哭,見她以為自己犯了錯,一幅準備挨打的小模樣,沈香引終于是沒忍住上前摸了摸她頭。
“沒關系的,月英,我去幫你撈上來?!?p> 沈月英是她在戰(zhàn)時撿的棄兒。
時局動蕩,她自身難保。
好幾次想把月英送人,都沒成功。
月英只認她。
她也漸漸開始在意,在意月英跟著別人會不會吃不飽,穿不暖,會不會被欺負。
沈香引趟水進入雁行湖撈風箏,不想沈月英也跟了過來。
夏天的雁行湖水很暖。
她心大,拽著月英在湖里轉(zhuǎn)圈圈。
激起的水花被夕陽照得閃閃發(fā)光。
月英毫不惜力笑得響亮。
嫩嫩的小臉紅撲撲,眼睛彎成月牙。
清澈水靈的眸子里只有沈香引。
兩個人玩累了,躺在岸邊休息,長發(fā)鋪散交織在柔軟草地,讓夕陽曬干。
那天的天氣太好,以至于她印象深刻到過這么久還歷歷在目。
她記得自己閉著眼睛哼小調(diào),翹腳愜意的晃著。
懷里的小團子不消停,緊緊抱著她,聞啊聞的,無限眷戀。
“娘,我真是太太太喜歡你了?!?p> 沈香引大手抵在她腦門上推開她:“真是張小狗皮膏藥?!?p> “什么是狗皮膏藥?”
“就是怎么甩也甩不掉貼得緊緊的東西?!?p> 沈月英聽不懂她的貶義,短短的胳膊抱得更緊。
“那我以后就叫狗皮膏藥,貼著娘永遠不分開!”
“哪有什么永遠啊?還有,我說過,不要叫娘?!?p> 夢境回溯戛然而止。
金色暖陽消失,被陰暗潮濕取代。
“永遠不分開”幾個字縈繞在沈香引的腦海中。
懷里擁著的,何嘗不是她眷戀著的。
但是她的生命太漫長,分開是遲早。
她后來離開得很倉促。
一樣的晴天,她沒有吃沈月英給她煮好的那碗面,心神不寧說出去散散心。
自此,她把沈月英一個人丟在沈記裁衣。
她無法面對沈月英一天天長大,甚至比自己看起來都年紀大了些。
她不是沒想過回來,歸途遭了場不愿回想的劫難。
待她脫身,心和靈魂也都破碎得七零八落。
不是沈月英需要她,是她需要沈月英。
她害怕“那個東西”的感應。
也害怕自己對沈月英的依賴。
害怕看她變老,去世。
低聲斷續(xù)的嗚咽吵醒了鶴沖天,她縮在他寬闊的胸懷里啜泣到顫抖。
“怎么了?”低沉的聲音在頭頂懶懶的。
沈香引聲音嘶啞干枯:“先別推開我。”她轉(zhuǎn)身背對。
窗簾被風吹動,一道陽打進房間里。
沈香引抬起胳膊撈了一把,想把陽光攥進手里。
手腕繞著繞著,眼淚也浸濕枕頭:沈月英不會回來了,她不再存在了。
于是她變成一艘漂泊大海的孤船,沒了錨,也沒有彼岸。
光縫下,侵略的大手橫掃過來捉住她的手,耳邊是愈發(fā)重的呼吸。
肩膀被扳過,整個人翻轉(zhuǎn),眼淚變了走向。
沈香引吸了吸鼻子:“不用你覺得我可憐?!?p> 鶴沖天陰沉著臉看她:“不是?!?p> 一貫冷硬的表情,聲音有些不耐煩的克制:“你當老子什么圣人?”
四目相對,有防備也有狂熱。
沈香引:“你會不會喜歡我?”
鶴沖天回得干脆:“不會。”
“那最好?!鄙蛳阋词挚劬o了握著自己的大手。
“現(xiàn)在怎么說?”
“我沒想過那么多,你也別老說廢話。”
……
沈香引把自己的漂泊感暫時寄托在鶴沖天身上。
他夠強大,夠炙熱,也夠薄情。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前路危機四伏,一路孤苦。
她需要一點點支撐,哪怕這個支撐只是汪洋中偶遇的一片葉子,隨時會散。
……
再次回到碧落古鎮(zhèn),沈香引一邊要盡快把沈記裁衣收拾出來恢復經(jīng)營,一邊要查劉則的線索。
鶴沖天人脈廣,辦法多,他帶走王翠蘭的手機去恢復數(shù)據(jù)。
從麻河村回來一連好多天,兩個人都沒聯(lián)系。
執(zhí)堂和書院多的是他要處理的事情。
沈香引約了翟新厚和小陳在碧落古鎮(zhèn)的咖啡館見面。
不是她愛喝咖啡,是這古鎮(zhèn)也沒別的她既能消費起,又能安靜聊天的地方。
下雪了。
沈香引穿一身長袖茉莉白的旗袍。
收緊的腰身向下大片尾峨佐刺繡,和古鎮(zhèn)雪景很搭。
古云實看呆,釘子把錘子鑿得哐哐響。
“姐姐你這是上哪去?”
“喝咖啡去?!毕肫饋?,和古云實第一次見也是那家咖啡館,“你去不去?”
古云實大吸一口氣抿嘴,放下手里的錘子。
“去!”他跟上沈香引的步子。
“我上網(wǎng)查了,該點焦糖瑪奇朵,那個不苦,我點的意式濃縮,最苦!”
沈香引沒注意聽,抬頭看灰蒙蒙的天落下鵝毛般大片的雪花,真美。
古云實順著她的目光,“哎呀下雪了,我給你撐把傘去!”
大雪吸納噪音,一片清靜。
沈香引看出了神,沒聽到落在臥室的手機,電話一通接一通的響。
打電話的人應該很急。
嗡嗡響的老年機一點一點震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