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向來不在意女人用的是何種香水
“姑蘇可不算是鄉(xiāng)下?!卑自Z否定了她的話,“我少時(shí)學(xué)醫(yī),在那里待過兩年,那是個(gè)好地方。”
沈繡婉道:“比不得燕京繁華?!?p> 白元璟推了推眼鏡:“你今日拿出來的那副雙面繡,比我當(dāng)年在南方見過的幾幅繡品還要漂亮。將來我母親過壽,我也想向你求一幅?!?p> 沈繡婉沒料到他是真的欣賞她的刺繡。
她欣然應(yīng)允。
春雨瀟瀟。
兩人站在回廊里,各自無話地等著雨停。
不知過了多久,白元璟的目光落在空空蕩蕩的戲臺子上面:“今日那出《游園驚夢》,三夫人可喜歡?我聽著是很不錯(cuò)的,比我前兩日在隆興戲院聽的,要婉轉(zhuǎn)動聽許多。”
沈繡婉暗道,同樣都是留洋的,白元璟喜歡聽?wèi)颍鸪菂s不喜歡。
金城更喜歡西方戲劇,尤其偏愛一個(gè)名叫莎士比亞的人的作品,然而她根本沒聽說過這個(gè)人,因此無法和金城交流。
可是她和白元璟似乎有共同話題,于是她的話比平常多了一些:“我沒出嫁的時(shí)候,很喜愛游園驚夢那出戲,嫁到這里之后,不知怎的,再聽《西廂記》,反倒最喜歡春香鬧學(xué)那一出。”
春香是小姐杜麗娘的貼身丫鬟,老儒生給小姐上課,課程枯燥無味,她便在一旁不停擾亂學(xué)規(guī),鬧得滿堂啼笑皆非,把老儒生氣得不輕。
沈繡婉喜歡那樣活潑開朗的春香。
白元璟笑了起來:“我幼時(shí)身體不好,父親請了位洋人教授來家里授課,我也曾干過和春香一樣的事,氣得那個(gè)洋人當(dāng)天就結(jié)了課錢,再也不肯教我?!?p> 沈繡婉吃驚地望向他。
白元璟注視她的眼睛,認(rèn)真道:“怎么,你很意外像我這樣斯文的人,也會和先生作對?”
被他說中心事,沈繡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夜雨未停,反而更大了些。
雨絲被風(fēng)吹進(jìn)回廊,涼絲絲的。
沈繡婉的衣袖被雨水沾濕,她輕輕撣了撣袖管。
白元璟看著她。
她的手凝白嬌嫩,腕骨微微凸起,瘦出一種伶仃的姿態(tài)。
他視線上移。
少女的鼻翼生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點(diǎn)綴在那巴掌大的小臉上,使她透出一種白瓷似的嬌滴滴的味道,在傅家這樣的大宅子里,她總是低著頭,像被遺忘在暗處的一朵透明的花。
他看了片刻,突然意識到這樣盯著人家并不禮貌。
于是他收回視線,轉(zhuǎn)向雨幕。
可身邊女人搽的香水,又順著夜風(fēng)浮現(xiàn)在他的鼻尖。
他向來不在意女人用的是何種香水,可今夜卻清晰地嗅聞到,沈繡婉身上搽的是玫瑰花香水。
他可以想象出少女梳妝打扮過后,小心翼翼往手腕和脖頸間噴香水的畫面,她的手腕那樣凝白細(xì)嫩,帶有玫瑰花香的香水浮在她的肌膚上,又緩慢滲透進(jìn)毛孔之中,令他想起少年晨讀時(shí),看見露珠滑進(jìn)白芍藥花瓣里的景致。
正彼此無言,一對男女的調(diào)笑聲忽然從遠(yuǎn)處傳來。
恰逢走馬樓刮起風(fēng)雨,白元璟手里的燈籠被吹熄,兩人瞬間被昏暗籠罩,沈繡婉發(fā)出一聲“誒呀”。
黑暗中那對男女提著燈籠由遠(yuǎn)而近,摟抱著穿過回廊,輕車熟路地鉆進(jìn)了一間房。
“二爺真是討厭,這樣的日子,您也敢在家里亂來!給二少奶奶知道,不得鬧翻天去?”
“那母夜叉正在女人堆里出風(fēng)頭呢,哪有空管我?我的心肝,快給我親親!”
“討厭,別扒人家衣裳!二少奶奶今兒還拿錢羞辱我,拍著我的臉叫我去地上撿那些錢。難道我們當(dāng)戲子的,就活該被你們這些權(quán)貴糟踐嗎?”
“她哪是糟踐你,她那是故意給我弟妹難堪呢!”
“哦?那你們家三少奶奶也是可憐?!?p> “別提她們了……”
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隨之響起,哼哼唧唧的,時(shí)而短促時(shí)而綿長,在清冷寂寥的走馬樓里,肆無忌憚的往人耳朵里面鉆。
沈繡婉在黑暗中紅透了臉。
這對男女,可不就是二哥傅錫樓和扮演杜麗娘的那位花旦。
二嫂平時(shí)看得那么緊,二哥竟然還敢在家里偷吃……
偏偏她身邊還有個(gè)白元璟,跟他一起撞見這樣的家丑,沈繡婉羞的恨不能鉆進(jìn)地底下去。
現(xiàn)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白元璟倒是早已對這些大戶人家的齷齪司空見慣:“咱們從回廊那端繞出去?!?p> 幸而雨勢漸小,沈繡婉跟著白元璟悄悄回了宴會廳。
白元璟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是我的名片,今夜,白某算是跟三夫人相識為友了?!?p> “元璟,”薛棋舒找了過來,意外地看了眼沈繡婉,“咱們該回去了?!?p> 白元璟走出幾步,忍不住回眸。
沈繡婉正在看他的名片,她的身后是模糊的燈紅酒綠鬢影衣香,唯獨(dú)她披著一層珍珠似的潔白光暈,與那樣的浮華聲色格格不入。
白元璟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情緒。
像是在寒夜里跋涉,終于在茫茫大雪之中看見一戶人家,昏黃的電燈光透過窗玻璃照出來,隱約能聞到他們正在圍爐煮肉。
而那樣的溫暖,并不屬于他這個(gè)過客。
沈繡婉收起白元璟的名片,轉(zhuǎn)身的時(shí)候意外撞見了劉曼玲。
她頭發(fā)蓬亂,哭得妝都花了。
她眼神兇狠,聲音尖銳:“沈繡婉,你贏了!你高興了吧?!”
沈繡婉不明所以。
劉曼玲一手按住手包,一手胡亂揩去臉上的淚。
兩刻鐘前。
她找到三爺,高興地告訴了他姨太太的事:“三爺,既然咱們的事情已經(jīng)過了明路,不如我明天就辭了電影公司的差事,搬去您那里。至于酒席,倒也不必鋪張奢侈,在燕京大飯店擺個(gè)幾十桌也就夠了?!?p> 傅金城看著手里的牌。
夾在指間的香煙因?yàn)橐恢睕]抽的緣故,煙灰燃了很長一截,橘色的火光映照出男人晦暗深沉的眼。
他周身的氣壓冷了幾度:“姨太太?”
“是呀,”劉曼玲沉浸在喜悅里,聲音甜沙沙的,“太太親自蓋章,往后,人家可就是三爺?shù)娜肆恕?p> 她以為三爺會和她一樣高興,因?yàn)樗X得三爺是喜歡她的,否則又怎么會出那么多錢捧她,又怎么會帶著她高調(diào)地出入各種場合,又怎么會送她昂貴的珠寶首飾?
可是三爺臉上瞧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就在她漸漸不知所措的時(shí)候,對方輕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