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親人離世的這門課。

　　2008年將要結束了，大街上新年的氣氛很濃郁，寒風卻依舊不變，路邊梧桐樹枝上的雪，迎著寒風，悄無聲息掉落在了地面。

　　街上車流密集，去往他們該去的目的地，逃不開設定的人們，各職其事；有的背上公務包，走入商業(yè)大廈；有的拿起電話，開始今天的第一筆跑單；有的熬夜工作一晚回到家，疲憊睡去…….

　　元旦前一天下午2點，這兩天臨中放假，天氣不算好，日光迷蒙，阿婠收到了瑞士某高校錄取通知書，收到郵件的時候，她正坐窗前，讀著《命若琴弦》這本書。

　　淡淡日光灑在泛黃的紙張，顯得黑字更加清晰，她認識字，卻不怎么也不參透不了作者史鐵生筆下主人公的命運。

　　揉了揉泛酸的眼眶，合上書，她點開郵件，讀完錄取通知書，沒有波動的合上電腦，讀郵件的這兩分鐘內(nèi)，那本就微茫的陽光徹底消失了。

　　她靜靜的，眼睛注視窗外一飛而過的鳥兒，好似一尊安然的泥人，有人在身旁問：“你想去就去吧，該出去看看了?！?p>　　阿婠扇動著眼簾，無意識地笑了。輕柔的話語，一直是心里的那道聲音，仿佛從未離開。

　　她怔忪問：“真的嗎？你們不會生氣嗎？”

　　沒人回答了。

　　片刻后，樓下有工人在園內(nèi)工作的聲響傳上來，她眼神猛地清醒。

　　坐了一會兒，寡淡的臉上瞧不出任何的欣喜，她出了臥門，客廳無人，外婆吃完午飯，身體疲乏，回房休息了。

　　室內(nèi)溫暖如盛春，環(huán)視一圈，素冠蘭在桌上獨享一方天地，靠落地窗角落，有幾盆綠植長出了花苞，阿婠走過去蹲下細細瞧著，指尖輕撫過綠葉，綠意盎然，養(yǎng)得很飽滿美麗。

　　該怎么和外婆說，她想換個環(huán)境生活了。

　　那年6月，外婆在老宅問過她，愿不愿去國外上學，她拒絕了，此刻她有些后悔了，很累了。國內(nèi)很好，只是一部分因素的影響，她不想待在這里了，目睹思憶，連帶想起一些事，一些人，那種感覺撕扯心智，對她一點也不友好。

　　她看了許多書，在故事中感悟了許多道理，感悟只是感悟。壓在她身上的痛苦，豈能是她想放下就能放下的，平述說來，任何言辭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已長大，歡樂開懷的阿婠早就死在了過去，如今的她，用言詞描述，不過是一具淡然至極的軀殼，僅剩不多的東西，只給側臥熟睡的至親。她真實身份的隱去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有幸的不多：她留有一命，門中有血脈延長，此為一條。

　　不幸的太多：血親離去，她的理想泯滅，賜予她的名字涵義與命運相悖，外婆年華將晚，她的身體狀況不好很久了，自己卻沒有發(fā)覺……

　　最為重要的一條，是她無法承接父母在她身上遺留的種種教育和期望隨他們的不在，戛然而止，這是她終生有憾的惋惜。

　　杭城，這個地方很暖，祖輩故鄉(xiāng)之城怎會不暖呢。成長在這座城的過程中，一眼望去，有太多令她潸然淚下的地方，不敢觸摸，不敢去面對，以致她想帶外婆暫時逃離這個地方，去往一個新地方。

　　她想，會好一些的。

　　聽到聲響，阿婠眼神光點一聚，回頭看，常胥一扶著門框走出來，祖孫倆對視一笑，溫溫的笑容，盛比桌上素冠蘭。

　　一覺起來，常胥一感覺精神了不少，看阿婠欲過來攙扶，抬手制止?。骸皠e過來，我還沒到走不好路的時候?！甭阶叩缴嘲l(fā)坐下。

　　阿婠抿唇笑，去廚房倒杯溫水交到外婆手里。

　　“怎么又沒太陽了。”常胥一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又要下雪了，明明昨天已經(jīng)天晴了，雪也化了。

　　“冬天就這天氣吧，晴天陰天，只在老天爺?shù)囊荒钪g，只要別像去年那場暴雪就好?！卑醽硇〉首?，坐外婆腿旁給她揉腿。

　　常胥一輕嘆附和：“是啊，去年那場暴雪多嚇人，多個地方寸步難行，封了一個月在家出不去，就這樣陰天就挺好。”

　　阿婠手上力度適中，問外婆：“那陰天的時候，膝蓋骨這里還會疼嗎？”

　　喃喃問，情緒一下低落了很多。

　　常胥一笑笑，摸摸阿婠柔軟的頭發(fā)，話音很輕快說：“不疼了，前兩天還有些微痛感，經(jīng)過昨天下去走來走，曬了太陽，膝蓋里面酸酸的，就如現(xiàn)在陰天，也不疼了?！?p>　　阿婠抬頭，望著外婆，臉上舒心噠噠的笑意悄聲綻放。

　　她不知道的是，不加修飾的笑容浮上，整個人像是有微亮的光附在身上，驅(qū)散了陰郁感，眉眼間漾起泉水輕柔無聲的水感，那樣清透，那樣瀲滟。

　　常胥一凝了神，恍若另一個人重疊在了阿婠身上，脫口而出：“云蘭……”

　　很小聲的一句，阿婠聽見了。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常胥一抬手摸了把濕潤的眼睛。

　　及腰的長發(fā)擋住了阿婠昏暗的臉面，她抬手將一側頭發(fā)別至耳后，起身，沒看常胥一的往廚房沖：“我也渴了，去倒杯水。”

　　那個名字是阿婠母親的名字，她走了有幾年了。

　　剛剛外婆一定是恍惚的看錯人了。

　　她想女兒了，而……阿婠也想媽媽了。

　　一句“云蘭”像一個泄閘口，提起了開關不能止住，思念粘著痛楚宛如潮水排山倒海的涌向客廳的常胥一，廚房隱身的阿婠。

　　她的心很疼，眼淚無聲掉落，模糊了視線，加上拿水壺的手抖得厲害，熱水倒在了左手虎口處，她“嘶”一聲，慌忙用涼水沖洗，火辣辣疼，用再寒冷的水也消除不了。

　　沒開燈的廚房，籠罩著一層暗淡的黑影，她彎腰右手捂住眼睛。世界更黑了，濕熱的淚洇進指縫，不能再看了……不能再想了，可腦海的畫面一次次沖擊她的神經(jīng)，太陽穴突突跳，壓抑難忍，太疼了……

　　瀕臨崩潰之際，一道含混的聲音響起：

　　“阿婠，你在做什么呢，快出來吧?！?p>　　外頭，常胥一安靜地坐那里，似雪的白發(fā)，臉上一道道溝壑的皺紋，鳳眸含著韶華氣息，悲苦的淚水從這雙眼溢出，氣質(zhì)卻依然華麗絕美。

　　 74年的光陰荏苒，常胥一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的發(fā)展，任何事物在她眼里一片羽毛飄過，坦然若之，不留痕跡地淡過。

　　早年海上經(jīng)商，商場上運籌帷幄，她什么沒見過？換個詞來說，她見過太多風人趣事，淡然笑去，不為世俗瑣事影響；中年退出商界，管理家中資產(chǎn)，她依然是那個人人尊敬的女商人常胥一；暮年白發(fā)時，她接受無法扭轉(zhuǎn)的局面，對外稱以假名示人，守著一對兒女留下的孩子，隱身杭城一角，終日清醒的反復回想，如果，如果她的女兒還在……日子興許有盼頭了很多。

　　歲序更替，華章日新，意思是：新的一年取代了舊的一年，會有新的發(fā)展和進步，越來越好的景象不斷出現(xiàn)。

　　常胥一一生中學會了很多，唯獨釋懷親人離世的這一課，她怎么也上不明白，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女婿不留痕跡走了，留下清醒的人是為了什么呢？活了半輩子，尚且她都學不會這門課，更何況她的外孫女阿婠呢……

　　廚房里，阿婠沒看燙傷的手，洗了把臉，平復了心情，她出去，站在廚房門口，眼神死寂，淡淡一笑地看著外婆。

　　常胥一顫著手抹去眼淚，微笑著回應她疼愛的阿婠。

　　她們都沒再哭泣，擦干眼淚，笑著面對眼前的生活，不再祈求其他，如今這樣，一間小屋，一盞香茶，家中有人等待，余生甚好，不談以后，只談現(xiàn)在。

　　常胥一這樣想，阿婠亦是如此。

　　阿婠過來坐常胥一身旁，沉默不語，許久后，看著桌上的蘭花，那是外公最喜愛的蘭花，是寓有母親名字的蘭花。

　　她輕輕笑說：“外婆，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p>　　常胥一淚眼婆娑，撫了撫阿婠腦袋后方，笑得溫暖：“阿婠，你還小，很多事不用放在心里，你要明白，那不是你的錯，外婆希望你歡快成長?！?p>　　阿婠泛紅眼眶沒有淚水了，輕輕垂眸，面色無波的點頭。

　　有些話說出來又要難過了，索性閉口不言。

　　輕輕的一個名字覆滅了她們的假面具，流出了積壓已久的眼淚，過后又戴上新笑容，迎著朝陽，迎著未來沒有定數(shù)的日子。

　　這幾天的阿婠猶如剛蘇醒的小花，懶洋洋的，經(jīng)過方才，她又變回那個無悲無喜，沉郁難熬的阿婠了。

　　小小插曲難免有影響，阿婠沒再說想去往瑞士上學的事情，她怕一開口又傷了各自建好的情緒，擇日再說吧。

　　打開電視，找了一部外婆喜愛的年代劇，意圖用外界聲音緩解低沉的氣氛，看了幾集電視，阿婠感知到外婆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心口的悶氣也散了不少。

　　到了晚間，阿婠下廚，和平常一樣簡單地三餐一湯，每逢她休息的時候，會給照顧外婆的阿姨打去電話，告知她不用來了，有需要的時候，她會提前說。

　　吃飯的時候，電視播放著，遇到好笑或者有趣的情節(jié)，阿婠會跟外婆討論，猜測下一步的情節(jié)會是什么。

　　到了廣告時間，阿婠手按遙控器更改電視臺，湖南衛(wèi)視的節(jié)目有個一直很好笑，收拾完碗筷，她和外婆靠坐沙發(fā)，遇到特別好笑的畫面時，阿婠也只是露齒一笑，并不會笑出聲，時間是個很殘酷的東西，附在阿婠心里的陰影，讓她不會笑了，電視上主持人那樣明媚的大笑，注定難在她臉上顯現(xiàn)。

　　默默地，似乎成了她今日乃至之后人生的日常。

　　適溫的室內(nèi)隨時間推移，漸漸消蝕了不平的心態(tài)，9點，阿婠服侍外婆睡下，回到自己房中拿了睡衣，去洗浴室洗澡，也不管手上的燙傷任由熱水加劇傷口，火辣辣的疼。

　　涂完護膚品，她躺床上睡覺，閉上眼，各種有的沒的畫面襲上腦海，逼迫阿婠不受控制地看。

　　她睜開雙眼，宛如黑色層層的布幕遮住了眼眸，毫無亮點，麻木起身，拉開抽屜的暗格，翻出安定藥，面無表情的吃下兩顆，沒一會兒，她沉沉睡去。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