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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在長安城連綿下了半月有余的春雨終于停歇,一縷朝光從花窗跳躍進(jìn)西溪苑。
沈漪坐在書案前,執(zhí)棋自弈。
黑子來勢洶洶,重重疊疊包圍,白子被逼至絕路,著實兇險。
你來我往之間,棋局已然轉(zhuǎn)變,白子殺出重圍,轉(zhuǎn)守為攻,將黑子擊得節(jié)節(jié)敗退。
花枝在旁側(c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沈漪的神色,欲言又止。
沈漪眼波流轉(zhuǎn),她望向花枝,問道:“花枝,你可是有話要說?”
花枝支支吾吾道:“奴婢擔(dān)心小姐為楚王世子傷心……”
昨日小姐命她派人在長安城散播與楚王世子為了崔小姐退婚一事,士族門閥皆在斥罵他們無媒茍合,恬不知恥。
竟會有人奚落小姐氣性之高,不給自己留一絲后路。長安城人人皆知,小姐對楚王世子情根深種,待一口氣過去,小姐會追悔莫及,黯然傷神。
更有甚者,嘲諷小姐是被退婚的棄婦。
她清楚小姐的性子,必然不會與楚王世子重修于好,只是心疼小姐暗自感傷。
融融泄泄的春光落在沈漪的臉頰上,她唇角莞爾:“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p> “花枝,他不再值得我為他傷心?!?p> 花枝望著沈漪臉上坦然灑脫的笑意,怔愣了片刻。
她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長舒一口氣,道:“小姐所言極是,倒是奴婢糊涂了?!?p> 門外,傳來下人的通報聲:“小姐,太后娘娘派了宋嬤嬤請您入宮?!?p> 沈漪放下棋子,道:“省得了?!?p> 花枝喜上眉梢,不由歡顏道:“小姐,奴婢這就為您更衣打扮?!?p> 太后娘娘這是在為小姐撐腰來著,楚王世子如此欺辱小姐,是該好生敲打他一番。
還有長安城在暗地里對小姐嚼舌根之人,也該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太后娘娘和沈侯府的怒火。
……
宮墻巍峨肅穆,屋檐上的蒼龍似騰云駕霧,一派威嚴(yán)之勢。
沈漪纖腰亭亭如陽春三月的新柳,在宮人的帶領(lǐng)下款款朝著慈寧宮走去。
她凝視著這泱泱皇城。
前世被囚楚王府幽室三年,她熟讀私藏起來的工筆史書,看世家合縱顛覆皇權(quán),閱皇室手足相殘自取滅亡。
這輩子,史書教會她的謀略決斷,該是有用武之地了。
忽而,傳來一道嘲弄的聲音:“沈小姐?!?p> 沈漪眸光矜冷冷望去。
崔貴妃幼女蕭明鳶唇角似笑非笑,由十?dāng)?shù)步外及近。
側(cè)畔,一個眉色明艷的女子與蕭明鳶一同走來,緋色百褶裙隨微風(fēng)嫣然綻放,甚是動人。
是蕭臨涉魂牽夢繞,非卿不娶的崔府小姐崔華錦。
崔華錦看著沈漪,眼里含著幽幽的憐憫,又?jǐn)y裹著似有卻無的挑釁。
縱使沈漪出身名門又如何,她不過是爾爾一嘆“楚王世子與沈小姐婚期將近,日后你我把酒言歡的機(jī)會少之又少,實在可惜”,蕭臨涉便巴巴為了她與沈漪退婚。
十年流亡,她吃過太多苦頭,深知生存之道的叢林法則,也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男人,籠絡(luò)男人的心自有一套。他見慣了長安城如同木頭一般乏味死板的嬌弱貴女,她只需稍作肆意姿態(tài),與他高談闊論,就能將他拿捏在手掌心。
贏沈漪太過簡單,絲毫沒有挑戰(zhàn)性。但看所謂冠蓋長安城的才女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失態(tài)失儀,墜落泥潭,那是極為有趣的。
沈漪對上了崔華錦戲謔輕視的目光,眼底如同涼沁見底的寒泉,仿佛要將所有不堪的,卑劣的心思映得透徹。
話卻是對蕭明鳶說的:“永寧公主?!?p> 崔華錦見沈漪如此平靜姿態(tài),勾人的眼眸輕揚。
她說話的腔調(diào)自帶著一股酥酥入骨的媚意:“沈小姐可是安好?”
蕭明鳶平日里最是看不慣沈漪恃著皇祖母和沈侯府的權(quán)勢,自命不凡。明明她才是父皇母妃最寵愛的皇女,憑什么沈漪能越過她去?
她掩唇遮掩住嘴角的笑意,故作惋惜道:“沈小姐怎會安好?本宮聽聞昨日楚王世子冒雨前去沈侯府與沈小姐退婚,那樣義無反顧,讓沈小姐丟盡了臉面?!?p> “這可憐見的,長安城人人皆知,沈小姐對楚王世子用情至深,昔日為了他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如今想必悲痛欲絕。不過……”
蕭明鳶話鋒一轉(zhuǎn),苦口婆心勸道:“沈小姐也該是自省一番,長安城自幼定下婚事的青梅竹馬不在少數(shù),為何就偏偏楚王世子會退掉你的婚事??沼胁徘?,留不住未婚夫的心,是會惹人笑話的?!?p> 崔華錦媚眼沾染了一絲笑意,轉(zhuǎn)眼即逝,而后嘆息道:“我雖與楚王世子志同道合,恰為知己,卻也一直恪守情禮?!?p> “斷然沒想到,楚王世子會對我有了那般心思。他退婚一事,也有我的責(zé)任。沈小姐,還請你放心,我會勸說楚王世子莫要為我做傻事,辜負(fù)了你?!?p> 慈寧宮的宮女青梔臉色青白,永寧公主與崔小姐一唱一和,明里暗里譏諷表小姐。
只恨她人卑言輕,不能為表小姐出頭,若不是宋嬤嬤身體突發(fā)不適,也不會派她這不中用的去沈侯府迎表小姐。
沈漪的玉面無甚波瀾,問道:“可是說完了?”
崔華錦與蕭明鳶皆是一愣,對沈漪的反應(yīng)始料未及。
沈漪聲音淡然如水:“不勞永寧公主費心,臣女只覺慶幸,楚王世子見異思遷,背棄婚約,不堪為良配,恩斷義絕再是最好不過。臣女何需自???更勿論傷懷。”
她眸光轉(zhuǎn)向崔華錦:“確是與崔小姐離不了干系。放眼整個長安城,只有崔小姐會與有婚約的郎君結(jié)為知己。想來也是,崔小姐自小失散于崔府,不受禮義約束,向來是視規(guī)矩如草芥?!?p> 前世她不與崔華錦計較,心覺全是蕭臨涉一人之錯???,崔華錦從來都不是無辜的主兒。
如今,又怎么將自己與蕭臨涉剝離得干干凈凈?
蕭明鳶又驚又怒,沈漪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天大的笑話,恩斷義絕再最好不過?誰人不知她沈漪愛慘了蕭臨涉,還在自欺欺人。
竟還敢恥笑錦娘自小沒有崔府教養(yǎng),不識禮義廉恥。明明這是錦娘所不愿回首的痛苦他們心疼錦娘,從不會在錦娘面前提及此事。
沈漪怎么敢在錦娘的傷口上撒鹽?
蕭明鳶眼中綴滿了怒火:“沈漪你!”
崔華錦拉扯住蕭明鳶的衣袖,她打量著依舊矜然自持的沈漪,和她想象中妒意上心頭,不依不饒的模樣大相徑庭。
沈漪果真如此輕易放下蕭臨涉了?
她似悲憫望著沈漪:“沈小姐驟然被退婚,心中對我有怨懟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很是同情沈小姐。實在不知如何才令你消氣,我向你跪上兩個時辰可好?”
沈漪倏忽一笑,如春雪消融,點染著風(fēng)風(fēng)韻韻的蘊藉。
她語氣緩緩:“既是崔小姐自請下跪,那崔小姐便跪下罷?!?p> 這一番動靜惹來宮女太監(jiān)的頻頻側(cè)目。
沈小姐一襲素凈的云雁細(xì)錦衫,略施粉黛而姿色天然,通身氣質(zhì)從容不迫,昔日在宮中分外妖嬈嬌艷的崔小姐竟是落了下乘。
他們?yōu)榕珵殒?,自是覺得被退婚是天大的事兒,可惜了沈小姐這般才情雙絕的貴女,被蒙上一層灰塵,光華褪去,直至銷聲匿跡。
如今一看,也不盡然。
崔華錦幾乎是被沈漪的笑靨刺著了眼。
這完全脫離她的掌控。沈漪同意退婚是其一,讓她下跪是其二。
偏生沈漪還這般端雅似玉。
蕭明鳶忍無可忍,對沈漪斥道:“沈漪你簡直是欺人太甚!錦娘說得清清楚楚,楚王世子心儀她全是他的一廂情愿,與錦娘無尤?!?p> “楚王世子不喜你,皆因你墨守成規(guī),如同木頭一般無趣,怨不得旁人?!?p> “錦娘心善,想為你與楚王世子勸說一番,讓你重拾婚事。你卻如此狼心狗肺,不識好歹!”
沈漪好笑。
當(dāng)真是諷刺至極。蕭臨涉煞費苦心為崔華錦退婚,換來了一句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也是。前世崔華錦也并未嫁與他,成了其表兄四皇子的側(cè)妃。
她正欲說話。
身后,傳來一道冷銳刺骨的聲音,叫人心中不寒而栗:“來人,將崔氏女押至宮道跪著。兩個時辰,一刻都不能少?!?p> “若她敢違抗孤的命令,格殺勿論。”
沈漪驀然回首。
男子長身玉立,眉高鼻挺,玄色衣袂紛揚可入畫。
他的丹鳳眼狹長湛然,肌膚泛著似衡玉的冷質(zhì)感,唇尖卻沾染了淡淡的粉色。
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眾人驚詫不已,這般俊美絕倫,龍章鳳姿的郎君,正是太子殿下。
皇后病逝時,太子不過六歲,太后將他接至慈寧宮教養(yǎng)。
太子雖承了太后的養(yǎng)育之恩,但他一向目無余子,孤清傲慢,從未聽說他與沈小姐感情甚篤。
怎突然為沈小姐出頭?
蕭璟見沈漪望來,丹鳳眼晦澀不明,氤氳著幽深的暗影。
很快,他冷然地側(cè)過輪廓英俊又漂亮的臉龐,不與她有目光交纏。
沈漪微怔,是阿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