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日沉閣(1)
“你,……是,……一株……風(fēng)……沉,…,…甸……,暖……闖……我,心中。忽然刮起……那……,……我無法……,挽留,……既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為什……,么,不……,為,……我……,停留……”
低沉的男音有些斷斷續(xù)續(xù),秦桑并沒有認真聽,只是零星捕捉到幾個字。
男子宿舍里,森凡雙手比劃,拉長聲音,深情地對著頭頂那格子天花板吟誦,兩腿還不忘翹起來,活似個二流氓。
“新詩?”上床的秦桑輕飄飄地從嘴里吐出兩個字,漫不經(jīng)心,像是本能反應(yīng)。
朗誦戛然而止,森凡白了他一眼,說:“這是你生日的時候,我給你編的,你自己想想,你的生日過去多久了?”
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森凡的反駁與不滿,只是將冷冰冰的身軀吃力僵直著,幽幽地走出門外。
少年的背影如孤鴻般飄渺。
梧桐葉在夜中洗浴著月光,輕輕相拂,發(fā)出沙沙聲,不經(jīng)意間擾亂了月下人的思緒:
***
那明亮的繁花之影掩映在破碎的片片窗欞,如同死寂一般,鴉雀無聲。
他佇立在那里,冷漠地看著她。
烏云與陰森在那刻也都凝聚起來,圍繞在天空,不愿散去。形成的霧霾,讓他們好像步入了黑色森林。
場上的人都緊張得不敢呼吸。
她不過才十六歲。
滑落的兩行清淚,無處安放的雙手,與那極為血紅的嘴唇,竟襯得她如同鮮艷得致命的荊棘,一朵一朵地凋零。
……
他不敢繼續(xù)回憶。
往事如千鈞,怎敢輕易回想。
只是忽然間記起當時縈溯微顫的聲音,秦桑皺起眉頭,從胸間升起一番微不可察的澀意,久久不能平息。
——————
另一邊,也是如出一轍的寂然。
縈溯盤膝而坐,靜靜地凝視著淌在手心的那本厚厚的,小小的書。
這本速記手冊已經(jīng)被翻得陳舊,漾起了層層微黃。粗粗歪歪的黑體字,只能依稀辨出幾個:
?。跼ime]霧凇
[Wind]風(fēng)
?。跡scape]逃
?。踨eplace]取代
?。踲olunteer]自愿
?。跰emories can be forget may be a blessing.記憶是痛苦的根源,忘記也是一種福氣。]
?。跦appiness is when the desolated soul meets love.]
?。踶ou're here there is nothing i fear.你就在我?旁,以?我全?畏懼。]
縈溯驚喜地發(fā)現(xiàn)當初寫的隨筆還留下痕跡?!叭グ?,跨過月亮,去做你想成為的……”
筆水變淺了,她有點看不出,想成為的后面是什么字。
那究竟是什么呢?
望著它,她竟有些失神。恍惚中,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今天早上發(fā)生的不愉快的經(jīng)歷。
***
黎明中鐘聲響起。
她驚慌地望向那雙深邃的眼睛,她害怕,他會知道……
?。?p> 墻上的裂痕好像張得更大,蟬鳴聲此起彼伏。
“我答應(yīng)你,只要你不要告訴他。”她紅著眼,卑微地跪下,雙手緊緊抓住那片不帶溫度的衣袖。
卻只換來一句“做夢!”
?。?p> 空曠的走廊里,四目相對,她看到了他那瞬錯愕與失望的表情。如春雷般轟鳴,她忽然間清醒了,伴隨著蟄伏的淚水,掌心越抓越熱。顧不得背后那些炙熱的目光,拔腿就跑。
明知道從來不會有人珍視她,相信她,她又為什么還要執(zhí)著……
——
眼睛里的光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雖然在燥熱的酷暑,縈溯的周圍仍彌漫著一絲寒意。
就像只寒蟬,困在染血的網(wǎng)里。
她慢慢俯下身,用手抹去臉兩側(cè)不知道什么時候滴落的眼淚,最后又定格在頷下,無聲地抽搐。
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才將她拉回。
“哐當……”
門被重重踢開,發(fā)出的刺耳響聲震破耳膜,她不禁劇烈地伏起了胸口,穩(wěn)住因抽泣而供應(yīng)不來的呼吸。
“氣死我了,你都不知道那些人在背后說了些什么!”扎著單馬尾的顧明知連外套都來不及脫,就怒氣沖沖地跑到縈溯床前:“我剛剛不是去打水嘛,然后就在轉(zhuǎn)角處遇到了那五朵姐妹花在嚼你的舌根。天!幸虧你當時不在場,否則……”
“否則什么?”縈溯隨手放好了那本冊子,再次擦了擦眼角殘留的涼意,將腿曲起,一臉認真兮兮地聽她講述。
顧明知剛喝下去的水,又差點想吐出來:“哈!否則什么?你還有興致問這個???”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所謂的女孩,她有點無語,當眼神落在她的濕潤的眼圈時,又有些惱怒。
其實縈溯早已料到這件事遲早會被人知道的。只是沒曾想,這么快就傳開來了??瓷先ィ菜朴懻摰眠€很激烈。
雖然臉上風(fēng)輕云淡,但心里涌起的波濤已經(jīng)將她侵襲,把少女的最后一些防線淹沒得悄無聲息。她自己也忍不住陷入沉思。
依舊無光。
空氣到處是一股無比寧靜的氛圍,兩個少女各自冥想。不是拍電影,卻勝似電影。直到那陣輕靈的腳步聲響起,才劃破這詭異的氣氛。
裴言歡輕輕推開房門,與剛剛顧明知那種粗暴的方式截然不同。一進來,就不由得發(fā)出一聲驚嘆:“你們在?做什么?”
也難怪她會這般詫異??M溯那空洞的眼神,低垂著,有些彷徨又有些無奈。仿佛人在,而最深處的靈魂已然飄向那遙遠不可尋找的桃花源。
至于顧明知,青著臉,直直地盯著那面漆白的墻,像是想將它勾出一個口。那眼神怒不可遏,又生無可戀。
“是因為她們說的話嗎?”裴言歡看出了她們魂不守舍的原因。躡手躡腳地將坐在寒寒地板上的顧明知扶起,然后自己也坐上了縈溯的床邊?!扒逭咦郧?,不必在意她們的言語的?!?p> 真的自清嗎?縈溯暗暗冷笑道。
多少次,她也是這樣安慰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金子總會發(fā)光。別人沒留意到,那就去證明給他們看。
可自她記事以來,每次母親拉著她的手穿過大街小巷,大汗淋漓,去用勞動換取成果時,那高高在上的唾棄,那紛紛雜亂的鄙夷,她是如何都不能忘記的。
“小溯,以后媽媽不能再照顧你了,成為我的孩子,你的命太苦了。是我連累了你。”
跪在床頭,她茫然地哭著,不知所措,第一次那么恨自己不能早點長大,扛起整個家,這樣,她就能……
胸口一緊,她差點又要窒息。
沉默了片刻,縈溯才緩緩地抬起頭,對著言歡和明知她們兩個輕盈一笑。
笑容如梨花般潔白可愛:“你們應(yīng)該困了吧,晚安啦,不用為我憂心的,反正我向來……是不介意這些的,也更不會追著這些小事斤斤計較?!?p> 聲音越來越低,低得有些如夢初醒:“總之我很好。謝謝你們?!?p> 她說得沒錯,她確實從不介意,因為她知道,介意也沒有用,不會有人因為她的介意,而消停,該來的,攔不了。
那些偏見從來沒有試過停息,如果她不學(xué)會接受,她也只能默默難受。
既然如此,不如坦蕩蕩地去面對好了。
目送著她們回到各自床鋪休息,又熄滅燈光,縈溯才放心蜷縮著身體,把臉埋在手臂里,繼續(xù)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那難堪的往事。
她幾乎一夜難眠。
有幾次差不多睡著,又被外面的那隱隱約約的烏鴉聲驚醒。
學(xué)校什么時候養(yǎng)的烏鴉?
她不太清楚,只是倍感凄涼。
————
翌日,縈溯早早地來到了課室。絲毫沒有注意到那一束束打量她的目光。散發(fā)著熾熱,像是想穿透她的內(nèi)心,看看她是否如傳言般一樣。
木木的,感覺有點不自在,她朝四周望了望,嚇到那些人一個哆嗦趕緊將目光收回。
縈溯低了低頭,并沒作出任何反應(yīng)。書包輕輕地掛在桌子旁邊的掛鉤里,怕承受不住這么多書的重量,她從里面抽出幾本足足十厘米厚的教材書放在了桌面上。
就如平常一樣,刷起五三。
十六七的少女總是明亮亮的,即使無人關(guān)注,也能從骨子里透出一股奪目的光環(huán),絲毫不遜色于閃耀著暖日光輝的琉璃,雖沒有那么澄凈,卻又多了幾分真實和清新。
連綿不斷的思考,使她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
課室里的人也漸漸多起來,無一例外,每個人進來時,都會望縈溯的方向瞟一眼。
或不可置否,或帶有輕蔑。或略有贊許,或居高臨下。
終于,她也無法安心刷題了。
就這么想看她???
縈溯快要壓抑不住內(nèi)心蹭蹭上升的火苗,便丟下筆,沖到了走廊外。一路狂奔。
本就松垮的丸子順勢散落下來,當她停下匆忙的腳步,扭頭看向窗戶時,在微微反射的影子里,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十分凌亂,連劉海都蓋住了她那黑葡萄般的眼珠。不再輕靈明亮,而是染上一捎不可捉摸的幽邃。
但又多了一分自然美。只是在校園里,她不太喜歡現(xiàn)在這樣。
稍稍遲疑了一會兒,她嫻熟地將滑落到肩膀上的皮筋取下,細長的手指穿梭在發(fā)絲中,把柔順的頭發(fā)劃出一條弧線,卷成一個花苞樣,再把皮筋戴上。
小珠子在陽光下發(fā)出異常的光芒,與少女紅撲撲的臉蛋交相輝映,那兩顆如黑葡萄般的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很是可愛。
感覺到火氣已經(jīng)消下去了大半,她忽然覺得有些頹廢。
不應(yīng)該跑出來的。她想。
心虛地閉上眼睛,扶著欄桿,往來時的路走去。一路,浸滿花香。
下一次,不可以這樣。她下定決心,猛地把眼睛一睜,那透露著堅毅與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晴朗,正好撞上了那雙溫柔眷戀的眼神。
只見一個干凈得如和日月同輝的少年,揚起一個甜甜的微笑,慢慢走到她面前。
她認得,這是學(xué)長,顧江冉,比她大兩屆,是月航的校草,也是明知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