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墓碑前站起身，遲休頭發(fā)被雨水沾濕了些。
掐掉煙，又邁步去往秋晚的墓前。
盯了石碑幾秒，她把從路上折下的一截木香花藤放在碑前，轉(zhuǎn)身離開。
遲休對母親的印象甚淺，更別提感情。
地下安息的女人，只是與她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人，和遲寬無異。
就只是。
生了她的人。
從陵園走出，遲休打車準備返回酒店，忽又想起什么，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在街巷中穿行，遲休順著記憶里的路線往破房子走去。
走進那扇熟悉的大門，遲休略微仰頭，錯綜雜亂的木香藤只掛了新葉，還沒長出花苞。
跨進屋，順著扶梯緩步向上走，遲休在木門前躊躇片刻。
推門而入。
屋里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環(huán)視一圈，一切陳設(shè)似乎都在原來的位置上。
走到木桌前，遲休指尖撫過桌面，眉頭微蹙。
桌面竟一塵不染。
遲休設(shè)想過這里會有其他人找來，來來往往中，或許也會像她一樣遇到遲全。
又或許。
也會有個少年坐在這里懷抱吉他。
沉口氣，遲休又面向木柜。
一排排發(fā)黃的書中，她取下之前留在里面的繪本，放進包里。
又走向不遠處的鋼琴，遲休抬手按下一兩個琴鍵，琴音已然走調(diào)。
沒過多停留，遲休離開了畫室。
回酒店拿上行李，她坐上當晚的航班返回朔柳。
回到小區(qū)，電梯開門的瞬間遲休怔了幾秒。
韶諶恰從停車場上來。
“怎么？”韶諶挑眉，“倒也不用一看見我就走不動路?！?p> “……”
遲休沉默走進。
韶諶瞥了瞥遲休的行李箱。
“回湛橋了？”
“嗯?！?p> 遲休余光掃過韶諶，欲言又止。
電梯在九樓停下。
“走了?！鄙刂R散漫跨出電梯。
“韶諶。”
韶諶應(yīng)聲止步，撇頭看她。
遲休抿了抿唇。
她想問。
你去過畫室嗎？
湛山寺的木香還開嗎？
吉他還在嗎？
什么時候?qū)W會吃辣的？
腿傷現(xiàn)在會疼嗎？
你――
有喜歡的人了嗎？
見遲休叫住自己半晌又不出聲，韶諶揚眉笑道：“有事兒？”
凝結(jié)話語，遲休眸色漸沉，脫口而出地卻是另外一句。
“沒，晚安?！?p> 韶諶一愣，隨即點頭。
“晚安。”
電梯門合上。
-
遲休發(fā)現(xiàn)韶諶似乎并沒對那件事上多大心，她甚至懷疑事情的真實性，畢竟依他的性格，這種話也只如信手拈來般容易。
又可能是真的百毒不侵。
被人強吻了還能淡定自如。
遲休自己反而念念在心，和韶諶現(xiàn)在的距離仿佛有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曖昧。
無論上下班，互道早安或晚安好像逐漸成了兩人的習慣，韶諶有時嘴賤兩句，有時就沉默和她待上一會兒。
出差時，也會照常把秋天擱遲休家里。
置物柜里，依舊有吃不完的甜食。
另外。
韶諶家熱水器壞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遲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又來蹭浴室的韶諶陷入沉思。
“你沒想過換一個熱水器嗎？”
剛準備拐進浴室的韶諶撇頭。
“怎么？”
“這個月?！边t休扳了扳手指，面色平靜，“你已經(jīng)來過二十次了。”
韶諶故作疑惑地皺眉：“是嗎？”
“今天是第二十一次?！?p> “很多次嗎？”
遲休蹙眉：“一個月才三十來天?！?p> “昂?！鄙刂R眉梢一挑，淡定走進浴室，“這不還沒到一個月嗎？”
破罐子破摔。
就是想來蹭你浴室，怎么著？
韶諶的理直氣壯已經(jīng)上升到囂張的程度。
遲休無語靠住沙發(fā)。
雨聲曉忽然打來電話。
“姐？”
遲休放下水杯：“有事？”
“白天的事我想了很久，我還是覺得你應(yīng)該去。”
遲休沒應(yīng)他。
雨聲曉繼續(xù)道：“只是一個獎項，而且被選上的話，那也應(yīng)該是你當之無愧的榮譽?！?p> “你怎么就覺得我一定會入選？”
那邊忽然結(jié)巴起來：“不……我……我覺得遲休姐很優(yōu)秀，不該放棄機會?！?p> 遲休抿唇：“謝謝，不過，我暫時不考慮。”
“啊……”
“你不用想太多，只是我個人意愿。”
“好吧?！?p> 掛斷電話，遲休看著手機屏幕，白天的一幕幕在腦海閃過。
難得有空閑，三人在工作室一塊靜下來畫畫。
門被人敲響。
遲休推了推眼鏡，看清來人時略驚。
“你好，遲休小姐?！边t奕站在門口，淡淡彎唇，“我代表國家美術(shù)協(xié)會，前來拜訪。”
盛葉和雨聲曉不約而同地往門口望去，聽到來者身份，愣怔許久。
“抱歉?！边t休往遲奕面前放下一杯水，“沒什么可招待你的?！?p> “不用，你能抽出空來和我閑聊足矣?！?p> 遲休低睫：“老遲，最近怎么樣？”
“情況還算穩(wěn)定，但也只能在病床上躺著。”遲奕嘆口氣，“除了醫(yī)生誰也不愿意見，我夫人本想悄悄去照顧他，沒想到老頭子耳朵靈著呢，三下五除二便把她打發(fā)出去了。”
遲休聞言，抿了抿唇。
“等他愿意見人的時候，我想再去看看他?！?p> 遲奕笑：“當然可以。”
“不過，我今天來是有別的事想和你談?wù)??！?p> 遲奕從手機上調(diào)出一張圖片，遞給遲休，內(nèi)容是去年遲休畫展上的其中一幅――《逢》。
畫面由大片暖光構(gòu)成，少年微微側(cè)頭，只露出左眼眼角，發(fā)絲和睫羽被陽光鍍上金色輪廓，耳廓與下顎陷在主視角度的陰影里。
整幅畫就像是真實的曝光，又給人一種朦朧的回憶感。
顏色明亮強烈，融合整體看去，卻似乎傾注了創(chuàng)作者所有的溫柔與細膩。
“如果可以?！边t奕指指手機，“我希望這幅畫能參與今年‘無聲詩’美術(shù)獎的評選?！?p> 無聲詩。
全國最高級別的美術(shù)獎項。
遲休盯了手機許久，沉默。
《逢》，她畫了兩年。
其原型是她在朔柳大學圖書館里遇見的一個人。
那人每周都會來，遲休在圖書館看見過多次，但每次對方只留一個背影給她。
他似乎總是在等人，安靜待著，沒有看書，也沒有其余動作，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對遲休。
只有一次。
那人側(cè)過臉，被窗外透進的暖陽籠罩，遲休怔怔注視他，只勉強看清了后半側(cè)臉，對方便起身離開。
自此以后，她的目光總不自覺地停在他的背影上。
遲休有時會妄想。
那個擁有讓她無比熟悉的眼角的人。
是韶諶。
可遲休始終沒敢上前看清他的正臉，而且同校的鄭連依也跟她說過，韶諶報考了隅桐大學。
不知不覺，那個背影刻進腦海，遲休突發(fā)奇想，拿起畫筆，開始雕琢記憶里那張模糊的側(cè)臉。
并命名為《逢》。
逢他。
逢少年。
逢克制的歡喜。
遲休目光與遲奕相對，幾秒，搖了搖頭。
“能告訴我你的想法嗎？”
遲休把手機還給遲奕：“難當此殊遇。”
遲奕見狀，也沒強求，但還是和善道：“沒關(guān)系，但近期如果你改變主意了，仍然可以來找我，隨時歡迎。”
送走遲奕，遲休這才面對工作室里另外兩張吃驚的臉。
“姐，為什么……為什么不答應(yīng)呢？”盛葉疑惑道。
遲休淡淡搖頭，繼續(xù)作畫。
倒不是不在乎獎項，而是畫里的人。
融進了韶諶的影子。
辦展時這幅畫是被楊沛仁偷摸拿走的，遲休本意并不想將其公之于眾。
那是她小心藏在心底的少年。
也是她。
最奢望的人。
-
韶諶難得洗澡洗得久了些，遲休在外等得無聊，默默看手機。
浴室門終于傳來熟悉的吱呀聲。
遲休抬眸，臉色忽僵。
門里露出半邊肩膀，肌肉線條硬朗粗野，大顆的水珠順著皮膚紋路淌下。
韶諶背對客廳招了招手，懶散出聲。
“衣服，落沙發(fā)上了?！?p> 片刻，又稍稍側(cè)過臉。
“幫忙拿一下，謝了?！?p> 遲休瞥向沙發(fā)上的黑色衣料。
她剛才還在疑惑自己什么時候把衣服放在過這里，本打算洗完澡再去理會。
拿起衣服，遲休強裝鎮(zhèn)定上前。
僅一步之距，韶諶忽然側(cè)過身子。
遲休看見男人胸前輪廓時眉頭一皺，忙把手里的衣服扔他臉上，淡定離開。
韶諶拿下蓋住臉的衣服，輕嗤一聲。
遲休坐回沙發(fā)，抬眼，韶諶正側(cè)身倚在門邊，好整以暇地注視她。
從遲休的角度，只能看到韶諶抱在胸前的雙手。
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么。
“你洗完了？”
韶諶挑眉：“不夠明顯？”
“那，穿好衣服，再出來?！?p> 韶諶聞言揚眉，像是突然聽懂話一樣，慢吞吞轉(zhuǎn)進門。
遲休端正坐好，抑制不住胡思亂想。
他，洗澡，為什么，不摘項鏈？！
對于洗澡習慣把首飾摘個精光的強迫癥患者遲休來說，這無疑是種折磨。
但她不得不承認。
韶諶身材真的。
很那什么。
思緒被腳步聲打斷，遲休抬頭，一身黑色寬松坎肩的韶諶在她面前站定。
那條項鏈在男人胸前微晃，掛墜壓著衣料，突出胸肌輪廓。
遲休一時不知該往哪兒看，只好直視韶諶的臉。
韶諶漫不經(jīng)心地抓抓頭發(fā)，仿佛剛才不守男德的人從來不是他。
“早點……回去睡吧?！?p> 遲休起身，準備從韶諶身旁掠過。
“喂，遲休?！?p> 韶諶倏忽叫住她，遲休止步，轉(zhuǎn)頭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房子，還租嗎？”
遲休懵然。
“租?！彼妓髌?，她又補充，“錢不是六號打給你嗎？”
“是?！鄙刂R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我不是說這個?！?p> 他指指地面：“已經(jīng)五月底了?！?p> 遲休這才反應(yīng)過來韶諶意指何事。
當初簽合同時，遲休只簽了半年，想的是先住一段時間看看，稍后再考慮續(xù)租的問題。
但知道房東是韶諶后，考慮的方向好像發(fā)生了一些改變。
遲休抿直唇線。
她突然想以此為由。
和韶諶有某種意義上的牽扯。
韶諶垂眸看著遲休，臉上劃過一絲幾不可聞的緊張。
斟酌須臾，遲休仰頭直視韶諶。
“租。”
韶諶別過臉，輕飄飄撂下一句“行”，信步離開。
遲休目送他，心緒不住跳躍。
等徹底從遲休的視野消失時，韶諶靠墻，抬起一只手捂住發(fā)燙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