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愛笑的郝艾笑
寒冷的深夜,寂靜的街道空無一人,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早已安然入睡?;野档奶炜罩?,一輪明月高高掛起,溫柔地看著這座城市。
“小皮球架腳踢,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夢里的畫面斷斷續(xù)續(xù),似乎有幾個人圍在我身邊嬉笑打鬧。不遠處似是還有一個人,安靜地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我。從始至終,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越是想努力看清楚,他們就離我越來越遠,面容也越來越模糊。
“不要走,不要走……”一聲驚呼,我從夢中醒來。
“又夢到他們……還有……那個人了?!逼沉艘谎蹠r鐘,我翻了個身,“凌晨一點,還能再睡六個小時……”
我叫郝艾笑,A市人,下個月十六號就滿三十了。自2019年G大畢業(yè)以來,我換了四份工作,干過銷售編過碼,當(dāng)過文秘教過書?,F(xiàn)在G市體制內(nèi)工作。
爸爸郝言,是A市一家知名食品公司的包裝員。媽媽柳靜,退休前是A市一家書店的售貨員。出身工薪家庭的我,從小被教育,要以和為貴,凡事能忍則忍,退一步海闊天空。于是,童年的我,在面對心愛的玩偶被堂弟肆意蹂躪時,只會哭著跑向媽媽;轉(zhuǎn)學(xué)后的我,在被同學(xué)孤立時,只敢在被窩里偷偷抹淚;成年的我,在經(jīng)歷了大學(xué)室友以收小組作業(yè)為由撬開我的抽屜和職場性騷擾后,性子變得越發(fā)沉悶,也越來越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以至于這么多年,身邊的好友只有蘇易、唐可欣和袁芃。
蘇易,去年A大博士畢業(yè)后,與未婚妻何婧一同在G市T大任教。唐可欣,2015年B大畢業(yè)后回到A市,就職于UK公司。后因公司業(yè)務(wù)發(fā)展需要,被調(diào)往G市,現(xiàn)為UK華南分公司技術(shù)部總監(jiān)。袁芃,我們四人中的“智多星”。去年A大博士畢業(yè)后,放棄留校名額,在G市Z大任教。
他們仨是我的發(fā)小。雖說是發(fā)小,但在我搬到“芳滿園”之前,我們互不相識。
在我的記憶中,第一次見面時,袁芃就問我為什么叫“郝艾笑”,因為我看上去并不愛笑。關(guān)于名字的由來,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再到大學(xué),我記不清解釋了多少次。工作后,身邊終于鮮有人問起同樣的問題。他們只會開玩笑地說,郝艾笑,你和你的名字一點也不搭。每當(dāng)這時,我都會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伤麄冇謺f,你還是別笑了,瘆得慌。雖然說者無意,但我心里還是忍不住難過。
聽媽媽說,是奶奶給我起的名字。
我出生那天是個陰雨天,響亮的啼哭聲后,我仿佛適應(yīng)了新環(huán)境般,開始見人就笑。小小的我被爸爸小心翼翼地抱著,口水順著咧開的嘴角流下來。
“這孩子智商沒有問題吧?”爸爸擔(dān)憂地小聲嘀咕,卻被耳尖的奶奶聽了去。
“能有什么問題?你看看別人家的孩子,不是嗜睡就是哭鬧,只有我孫女愛笑。愛笑好呀,看著喜慶。對了,你和柳兒給孩子起名字了嗎?”
爸爸和媽媽互相看了眼,搖了搖頭。
“你們覺得,‘郝艾笑’這名字咋樣?‘艾’是‘艾草’的‘艾’,音同‘愛’,能招福?!蹦棠唐谠S地看向床上的媽媽和懷抱著我的爸爸。
“‘郝艾笑’,‘好愛笑’。媽,您這名字起得也太隨意了?!?p> “我倒覺得這名字不錯,簡單又好記。老公,我希望咱們的女兒能一直這樣,快快樂樂、開開心心?!?p> “一定會的。”
“你們兩口子沒意見的話,就這樣定了?!?p> “什么定了?我出去打瓶水的工夫,你們又做了什么決定?”門口的爺爺拎著水壺一頭霧水。
“爸,媽給孩子起名叫‘郝艾笑’,柳兒和我都覺得這名字好聽。您覺得呢?”
“我覺得這名字聽著怎么那么別……有一番韻味,好,嘿嘿嘿嘿,好?!?p> “媳婦,我怎么覺得爸是想說別扭呢?”
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可十歲之前發(fā)生的許多事我卻不記得。比如,我就讀于哪所學(xué)校,家住何處,身邊有哪些朋友,朋友們的姓名樣貌性格愛好……這些我都沒有記憶。
媽媽說,我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接連幾天高燒,醫(yī)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書。所幸我福大命大,活了下來。但丟了一些記憶,也留下了后遺癥,最大的變化就是不似從前那般愛笑了。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你爸從醫(yī)生手里接過病危通知書的時候,手都抖成了篩子。那個時候我就想,只要我的女兒能夠活下來,其他的都不重要。媽只要你好好的……”
“媽,大過年的,怎么說著說著,還哭上了?您看,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都是我的錯,不該問您那些傷心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以后都不提了。媽,您別哭了?!?p> 坐在沙發(fā)上的媽媽接過紙巾,連連點頭:“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咱要朝前看?!眿寢屩沽藴I,頓了一下,“不過,笑笑,你跟媽說實話,這幾年的那一天,還會犯心痛嗎?”
“會?!笨吹綃寢寭?dān)憂的神情,我連忙補充道,“但已經(jīng)不嚴(yán)重了?!?p> “那就好。還是要多加注意,不要吃辛辣的食物,避免劇烈運動……”聽著媽媽的長篇大論,我感到有些累,臉上卻看不出一絲不耐煩。
我默默地聽著,直到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定是我爸回來了,我去拿拖鞋。”不待媽媽反應(yīng),我迅速起身朝玄關(guān)走去。
“都年三十了,買菜的人還是那么多。”
“爸,您居然買到了‘手打丸’,這個可難買了。”我接過爸爸手里的菜走進廚房,并沒有漏掉媽媽和爸爸背著我說的悄悄話。
“笑笑剛才又問我了?!?p> “你沒有告訴她吧?!?p> “當(dāng)然沒有。她現(xiàn)在身子骨這么弱,一六五的個子,體重還沒過百,巴掌大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這幾年,心痛的毛病也沒完全好。一想到咱笑笑這些年吃的苦,我心里就難受。”
“老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忘了孫醫(yī)生的話了?”
“老公,孫醫(yī)生說的法子管用嗎?”
“聽醫(yī)生的總沒錯。這段時間趁她在家休息,你好好給她補補……”
自從病好以后,父母就對我十歲之前發(fā)生的事情諱莫如深。他們告訴我,十歲之前的經(jīng)歷,不過就是小孩子吃吃喝喝、玩玩打打那些瑣碎的日常。但我覺得事情并不像他們口中所說的那樣簡單。這些年,我總是做同一個夢。夢里的場景真實得讓我覺得仿佛那不是夢,而是我缺失的一部分記憶。夢里的人讓我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熟悉感,奈何我只能看到他們模糊的身影。
我也曾為找尋真相做過努力:去轉(zhuǎn)學(xué)后的學(xué)校找老師了解情況,卻發(fā)現(xiàn),由于城市飛速發(fā)展,十幾年的光景,一座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曾經(jīng)的學(xué)校如今是繁華的商業(yè)街;想向身邊的人打聽情況,卻察覺,父母閉口不談過去的事,爺爺奶奶又相繼離世,曾經(jīng)住在“芳滿園”的鄰居換了一撥又一撥,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我不愿意放棄,但沒有結(jié)果的挫敗感一次次將我燃起的希望熄滅。我不知道在追尋真相的路上還能堅持多久……
七天假期轉(zhuǎn)瞬即逝??粗蝗脻M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欣钕?,我有些頭大:“媽,我的箱子裝不下了?!?p> “這就裝滿了?”媽媽望著桌上一堆還未放進去的瓶瓶罐罐,有些發(fā)愁。
“媽,這些東西可以寄給我?,F(xiàn)在快遞可方便了?!蔽逸p聲安慰道。
“快遞怎么行?我看新聞報道,有些快遞員暴力分揀。萬一把它們弄碎了,我的心血可就白費了。再說了,G市離A市又遠,你難得回來一趟。當(dāng)初你要考編,我和你爸都以為你會留在我們身邊,可誰知道,你去了G市。雖然工作是穩(wěn)定了,但再想回來可就難了。唉,不提了。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在外不比在家,你又是女孩子,一定要保護好自己。陌生人敲門千萬不要隨便開門,快遞盒上的個人信息一定要涂抹處理后再扔,出門記得檢查水電燃氣,還有……”
看著媽媽滿是皺紋的臉,我有些心酸。無論長多大、走多遠,在父母眼里,我們永遠都是孩子。
就這樣,在滿懷愛意的嘮叨中,我拖著沉甸甸的行李箱踏上了回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