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叱咤風云的當朝重將,是敵軍聞風喪膽的無敵戰(zhàn)神。
立下戰(zhàn)功赫赫,手里握的紅纓槍被血浸染如霞,銀面下漠然不曾動搖半分。
她雖然身為女子,卻憑著腰上的頭顱一步一步踏到了驃騎大將軍的位置,朝廷上下無人敢對此質疑半分,這是一個以能力評判等級的世界,而非性別。
眾人只道這位驃騎女將軍武功蓋世天下無雙,銀面鐵甲馳騁沙場,卻無人知曉將軍面具下的容貌乃是世間絕色,傾人城,傾人國,妖冶中帶著銳利的鋒芒。
他是妙喜寺里的大師兄,法號“清塵”,生得極其俊美,俊秀的臉龐盡是清冷,膚如玉,眉如黛,猶如高高在上的皎月,特別是那對勾人心魄的雙眸,如一對烏黑的黑曜石,總是讓人忍不住駐足回望,所以總有年輕貌美的小姐們不顧山高路遠來妙喜寺上香,也是這個道理。
可他卻早早看破世間萬物紅塵,剃度出家為僧侶,執(zhí)杖走遍萬水千山,最后安身在妙喜寺,日日抄經,行佛禮,時而下山行善,為貧苦百姓施粥祈福,無欲無求,唯愿眾生安康,一生喜樂。
但是,他本該清淡而又平凡的生活卻被她的身影打破。
他知道她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卻也明白她的雙手早已沾滿鮮血,兩兩相抵,出家人自是不該再對這位施主心生偏頗。
可是他卻怎么也沒辦法將人人敬而畏的瀟灑女將軍與面前這位眼含萬般風情,唇染胭脂頭戴紅簪的嫵媚姑娘聯(lián)系在一起。
她此時早已將周遭在戰(zhàn)場的殺氣斂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嬌柔和明艷動人。
她全然不顧他眼神中的肅穆,緩步走到他身旁,微掖裙角,使薄紗輕落在蒲團之上,輕坐在他身邊,輕輕地為他研起墨來。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啟唇道:“施主,不必如此?!?p> 她淺笑了一下,手里研墨的手卻沒停,應道:“清塵大師,有人給您研墨,您不應該高興嗎?”
他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她看著他的樣子不禁挑了挑眉,調笑道:“大師怎么不說話,是小女子哪句話說錯了嗎?”
聽了這話,他眼神頓了頓,漠然道:“不曾?!?p> “那便好?!彼粗矍把泻玫哪?,勾了勾唇,小心將它移到他手邊。
他看了眼硯臺,沒動。
她也不管,研完墨就伏在案邊,靜靜地看著他抄經。
他的字很好看,雋秀但卻不受拘束,橫豎間的輕重緩急仿佛都有著獨有的姿態(tài)。她也很喜歡看他寫字,感覺看著看著,時間都慢下來了,這一刻,她才得到了真正的放松和休憩。
他把筆頓了頓,輕道:“天色已經不早了,施主要是無事,貧僧便讓師弟送您下山。”
她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手一下一下地繞著無意間落在眉間的流蘇,喃喃道:“清塵,三年來,我來了這兒這么多次,早已熟悉了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甚至知道你的佛經此時抄到了哪一冊,哪一頁,哪一字……我不是日日閑暇,也已經到了桃李的年紀,也不是沒有合適嫁娶的人家,但你可知我為何就獨獨對你另眼相待嗎?”
他繼續(xù)抄著手里的經文,落筆依舊遒勁,對她的話沒有一絲反應。
她看著他冷峻的表情和俊美的側臉,喃喃回憶道:“不知大師可否還記得三年前那場西廂樓大戰(zhàn)……那時我軍糧草嚴重不足,本欲一鼓作氣攻下對面的城池,卻不料遭逢瘟疫肆虐,大批將士染上瘟疫,痛苦萬分,如若此時敵軍進攻,我軍必將全軍覆沒,是你過路,不問來歷,不問出處,提供藥方,親自上山采藥,沒日沒夜地熬制,醫(yī)好了我的兵。我敬你,亦重你,盡管我不識你?!?p> 他的表情在這一刻有剎那間的動容,沉吟片刻道:“不過是舉手之勞,施主不必掛心舊事?!?p> 聽了這話,她勾唇自嘲般地笑了笑,像是沾染了幾分醉意,又像是如夢方醒,漫不經心地說道:“怎能不掛心?清塵……你……”
“施主,請您自重?!边€沒等她說完,他就出言打斷了她,話語間中沒有一絲溫度。
她一揮手,灑脫道:“呵……你老是一套自重一套自重的,我早就聽膩了,我是武將,不懂這些規(guī)矩,也不必懂,我只道我心悅你,這就夠了?!?p> 女子斜斜地坐在蒲扇上,眉心微舒,嘴角微勾,姿態(tài)不似官家小姐的那般規(guī)矩,而是多了一份隨意和不羈,但她就是坐在那兒,美得就像一幅畫,無人能繪,無人可述。
他神色一凜,落筆之間有了片刻猶豫和僵硬,卻在下一刻毫不猶豫地脫口呼喚道:“凈空!送這位施主下山?!?p> 話音剛落,那位叫“凈空”的小沙彌就推門而入,向他師兄行過禮后,便在女施主身后安靜地等待著,隨時準備為她引路下山。
而她卻盯著他的臉,沒動。
他微微嘆了口氣,輕道:“貧僧早已忘卻心中紅塵妄念,請施主切勿再……”
他還未說完就被她直接打斷:“你別來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才不信你生而為人,心中竟一絲欲念都沒有,我亦不信,你沒有對我動過半分俗心!”她眼波瀲滟,盯著他,身形微微顫抖著,不敢挪動半分眼神。
他擱下了手中的筆,微微頷首。
“唔……”他正欲開口卻被她直接吻住了雙唇。
在案桌上微弱的燈光下,她的周身暈上了與平日不一樣的嫵媚動人。
“清塵……喊我初然……”唇齒間,她喃喃道,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嬌媚。
他沒動,更沒推開她,任由她在他的禁地掃蕩,她溫柔的目光掃過他的心間,如鯨落于淺洼,狠狠震顫,他的眼里一瞬間波濤洶涌,風起云涌,面部的無情在一瞬間破碎。
一旁的小沙彌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來不及思考便踉蹌地跑出殿內,轉身飛快地合上了門,在原地呆愣片刻后,立刻往正殿奔去。
此時屋內,她慢慢一點一點地加深這個吻。
他看著眼前的她,眼神逐漸變得晦暗不明,任由她在自己的領地橫行霸道。
正到纏綿之時,她突然離開了他的唇齒,戛然結束了這個吻,整理好自己微微有些凌亂衣襟,提起火紅的裙擺緩緩起身,頭上簪子流蘇的晃動和輕輕碰撞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沒動,此時,兩個人之間只隔了一步的距離。
她感覺到一抹冰涼順著她的臉頰滑下,她知道,這是淚,但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哭了,就沒有抹去它,放任它滴落在木質的地板上,只是從身側指尖的微微顫抖能看出她一點也沒有看上去這么平靜。緩過情緒,找到自己的狀態(tài)后,她的語氣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冰冷,:“清塵,你放心,日后本將軍不會再來妙喜寺叨擾,但是,記住,你清塵,渡得了悲苦,渡得了蒼生,渡得了萬物,卻尋至末路也終歸渡不了一個初然,清塵,這是……你欠本將軍的……”
是啊,她本該是個冰冷的人,怎能妄想,怎敢貪戀這點奢侈的溫暖,這本就不屬于她。
她的雙手早已沾滿鮮血,尋常男子尚且要避一避,更何況是希望普度眾生的他……
如此,足矣。
他看著她的背影,心中陡然生出一陣不好的預感,指尖微微有些顫抖地想去夠她的裙擺,卻抓了個空。
“初然……”帶有些試探的,他輕聲喚道。
她聞聲心頭一動,停下了邁出的腳步,這一瞬間,她甚至想過拋下一切,不顧一切地帶著他離開妙喜寺,離開帝都,離開這個國,去一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地方,不管什么民間悲歡,不管什么朝廷受命,不管什么蒼生疾苦,拋開沒有干系的一切,她只想和他一輩子,好好的……好好的……直到她帶他走遍世間山水仗劍天涯,直到醉臥竹筏,煮茶聽雪,直到直到他們再也走不動,便修一所清凈的竹屋,她每日為他研磨,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哪怕咬出了鮮血也不許自己發(fā)出一絲哽咽,血的銹味逐漸在唇齒間蔓延,她松開了自己的唇,沒有轉身看他一眼,只是微微抬頭,冷冷地說:“大師還有何指教?”
若此時有人站在她身前,定會發(fā)現(xiàn)她此時已經淚流滿面,淚水如決堤一般不受控地往外涌,只是她把情緒隱藏得極好,咬字間聽不出一絲哽咽。
從小被家中逼著舉劍,逼著放棄喜好,她沒哭;從不被當成女孩子,伙伴們向她扔石子,她沒哭;初進軍營,遭人白眼,吃餿飯喝臟水時,她沒哭;剛入朝為將時,面對言官的彈劾,她沒哭;在戰(zhàn)場上,哪怕刀劍刺入骨肉,哪怕萬軍立于陣前,她也沒哭。
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痛徹心扉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痛得她幾乎忍不住想要狠狠壓住自己的心口,抑制住這個感覺。
身后沒有傳來回答,她緩緩閉上了雙眼,再次睜眼時徑直跨步打算離開。
罷了,這輩子,騙來他一個吻,也算是值了……
還沒邁開步子,她突然感覺一只手攬住了自己的腰,隨之而來的一股大力,把她往后一帶便撞入了一個帶著些檀香味的懷抱,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個略帶些涼意的唇便貼上了她的唇瓣,并迅速開始攻城略地。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迅速而猛烈的攻勢讓她喘不上氣來,取而代之的是在間隙間發(fā)出的一聲聲嬌嗔,這聲音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是自己發(fā)出的,但是她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呼吸在越來越急促……
時間一瞬間變得慢了下來,他的唇離開了她的唇開始往下挪移,到白皙的下巴到清晰的鎖骨……再往下的時候他停住了,此時她的臉頰上的淚已經逐漸干涸,他一滴一滴地吻干她殘留的淚痕,直到他的額頭抵住她的額頭。
“你可愿意……”
她睜著大眼睛,神色如星辰般璀璨,毫不畏縮地對上他那清冷而又魅惑的眼睛,喃喃道:“清塵……這次是你主動的?!闭f罷便一個借力順勢把他推倒在了身后的床榻上,眼中是毫不掩飾的依戀。
身下的男人一個翻身把她禁錮在身下,她有點不舒服,不自然地扭動著自己的身體,他俯下身,附在她耳邊,聲音中含著一絲沙?。骸俺跞?,別動……”
一切平息后,他躺在她身邊,看著她安然入睡的樣子,他勾了勾唇,輕輕被薄汗黏在她鬢邊的碎發(fā),生怕吵醒她,看著她的睡顏,他在她的額頭悄悄落下一個吻。
旁人皆不知,其實他早已愛她入骨。
時間回到五年前,那年他離開妙喜寺游歷四方,途徑戰(zhàn)亂地界,四處都是流民和沒有人認領的尸體,空氣中彌漫著難以忍受的腐臭味,當時的那處村落匯集了周圍各處的傷患以及無家可歸的婦孺,但又沒有幾個醫(yī)士,有些本事的早就帶著身家逃到蜀中去了,剩下的那些醫(yī)士多是幾個半吊子,面對病人除了包扎連消毒都不曾完備,他心生不忍,自愿留下為民眾們療傷,但病人實在是太多,草藥又嚴重緊缺,四處都是戰(zhàn)火,無人敢以命涉險上山采摘,到后期,大部分病人都是硬生生被拖死的。無奈之下,他冒著生命危險,拿破布蒙住面孔上山采藥,卻意外聽到了有敵國士兵打算放火燒村以便他們長驅直入的對話。
他不敢有半分停留,立馬下山組織村民們逃離,奈何村中民眾數(shù)量實在太多,再加上大部分都是老弱婦孺,腳力根本不行,還沒等到全部撤離,敵人的火箭就已經布滿上空,一支支如暴雨般落在殘破的村落中,射進人的血肉中??粗謩菀呀浛滩蝗菥?,他急忙扶住身邊的病人加快往村口跑,可是火焰彌漫的速度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身邊不斷傳來的慘叫讓他加快了腳步,呼喊民眾的嗓音已經啞了,但他還是歇斯底里地喊著,這一刻,他能感覺到身后的火焰已經灼燒到他的后背,火辣辣地疼,他知道自己離死亡已經不遠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把身邊的病人猛地往前一推,而自己則是拼命不讓身后的大火再灼燒到前面的人,幾乎是背著火而行,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弱,一股股濃煙不斷從鼻腔刺進他的五臟六腑,就在他覺得要窒息的時候,一支箭矢破空而出,直直刺入對面首領的胸膛,他瞪大了眼睛,回頭一望,看到一個人一襲紅衣,帶著銀面,騎著高頭大馬,手執(zhí)紅纓長槍,踏著火光而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在身后散落,發(fā)絲間跳躍著點點火光……那抹紅在黑夜和火光中是如此明艷。
那一日她大喊著“殺”,帶著身后的數(shù)萬騎兵向敵軍攻去;
那一日她一人一馬,直接身后為龐大的軍隊殺出一條路;
那一日火光晃眼,她無懼死亡,沖入大火,直剿敵軍;
那一日天光破曉,火焰四起;
但那一瞬間,她眼中的光勝過世間萬物。
一瞬間的脫力讓他不得不直直倒下,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直到完全沒了意識,在此之前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便是有人喊的一聲“將軍”。
原來……她是個將軍……
后來他被她留下的軍醫(yī)治好了傷,卻沒有再見到她,軍醫(yī)說邊疆的戰(zhàn)事剛剛平定,他們將軍身上還帶著傷,一聽說這邊戰(zhàn)事又起,百姓奔逃,立馬連夜帶兵趕了過來,他們的將軍是英雄,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沒有男兒配得上她!更沒有男兒比得過她!
那日在火光中他沒有瞧見她的模樣,但是會想起當時的身影,心中的某一角落已經開始片片崩塌。
后來他也沒再見過她,直到在三年前的西廂樓,他意外遇到了她,她的軍隊遭逢瘟疫隨時面臨著被敵襲而全軍覆沒的危險,他不曾思量半分,就念著想要幫她,便不顧一切地想要把她的兵給治好,哪怕他累得好幾次抬不起自己的手,也不愿意離開,為了讓自己的手恢復反應,他經常自己偷偷地去一旁冰冷的湖水中浸泡了半個時辰以上,那是冬季,西廂樓格外寒冷,他次次如此,硬生生讓手掌生出了凍傷。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她卻因此對他產生了兒女心思,這么多年,他又何嘗看不出來她早已對他用情至深,可他是僧啊,他這輩子都給不了她幸福,相反,她作為朝廷的驃騎大將軍,如果喜歡上了僧,世人又該如何看她?朝廷又該如何看她?她還能像她所希望的一樣捍衛(wèi)腳下的土地嗎?如果為了他,她必須要放棄她所珍視的一切,那他便不如斷了她這份念想,護住她的所有,哪怕他早已心屬于她……那位軍醫(yī)說得不錯,她確實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是他配不上她。
他把他這顆心藏得很深很深,世人都道他是不念紅塵,博愛眾生的清塵大師,清塵,清塵,正是清心塵,清紅塵。無人知曉他的心動,只有他的師父,也就是妙喜寺的大住持。
在他回寺在殿前跪拜后,與住持對視的一瞬間,師父便已知曉,他的眼中、心中,早已雜糅了出家人不該有的情絲,但是大住持并沒有戳破,因為他知曉他的徒弟既然回寺跪拜便是他知曉自己與其心中人此生無緣,甘愿放棄前緣,而他只能盼著自己這個徒弟能不這么苦些。
清塵沒想到萬萬她會來尋他,自游歷歸來看到她站在自己殿前的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因為她,便是這輩子都出不得紅塵了,他必須騙過自己忘記她,哪怕是身死,也絕不能憐她,更不能愛她??墒朗码y料,五年前的軍醫(yī)治好了自己的所有傷,卻獨獨留下了脖后的一道傷痕,每每碰觸,五年前的回憶便歷歷在目,讓他永世難忘。
但是,這次的沖動是他意料之外的,包括她的第一個吻……也是。
從回憶中出來,他看著身邊的她微微有些皺眉的睡顏,伸出玉蔥般的手指緩緩把她眉心的皺痕撫平。
這次的她和以往不一樣,她的言語讓他很不安,這種不安就好像下一秒她就不在了一般,一想到這個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自私一次,如果她不在了,那這種種又有什么意義,那一瞬間,他再也收不住了,他瘋狂地想把她護在自己的臂彎里,把她完完全全變成自己的,什么戒律,什么名聲,什么未來,他的一切從來都不重要了,他只要她平安,就什么都好,明日他就帶她走,離開這個處處受人束縛,受規(guī)矩束縛的國度。
她曾伏在他案邊說過,她從不想當什么驃騎大將軍,也不想有什么封地什么珍寶,她只想世間再無征戰(zhàn),人間再無疾苦,人人安居樂業(yè),而她則想向朝廷交還一切,重回布衣,尋一處清凈,跟他一起執(zhí)手度過余生,白頭偕老……當時的他聽了,哪怕心中的回響震耳欲聾,卻依舊像往常一樣無情地打斷了她的言語。
而現(xiàn)在……他后悔了,如果這個夢的代價是失去她,那他只要她,要她平安,要她自由,要她快樂。
幾個時辰過后,她悠悠從夢中醒來,渾身的酸痛把她一下拉回了昨日的回憶,她瞬間羞紅了臉,露出了女兒害羞的神色,慌忙間一個轉身卻撞上了背后寬厚的胸膛,她一抬頭,就看到他正用手臂支著腦袋,靠在床邊,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像是期待她的下一步的反應。
她一下子羞紅了臉,拉住棉被把自己蓋住,喊道:“死和尚,你看什么看?!?p>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笑起來很好看,像潺潺的清泉一樣,輕道:“我還有什么沒看過的,嗯?”
最后一聲“嗯?”帶著他的尾音,平添了幾分魅惑,她更加不敢露頭了,在被子里說:“死和尚,你……你別囂張,你要對我負責的反正!這次你跑不掉了!”
他緩緩拉住被她扯得有些變形的被角,把她的頭露出來,看著她微微有些濕潤的眼睛,他俯身吻了吻,低聲說:“好,都依你?!?p> 她笑了,摸了摸他如黛的眉眼,俏皮地輕道:“妙喜寺大師兄還是被我拿下了,大師兄!伺候本將軍更衣。”
話音剛落,他便一個橫抱把她抱起來,“是!”他湊近她耳邊低喃道,給她套上自己的外衣后,便跪身為她穿鞋,邊穿邊問:“這位姑娘,正值金秋,可想嘗嘗寺中的桂花羹?”
她看著他的俊俏眉眼,笑著說:“好?!?p> 沉吟了一會兒,她突然再次開口:“清塵,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已經丑時了,請姑娘少安毋躁,在此處稍等,桂花羹馬上就來?!彼鹕砻嗣行┝鑱y的長發(fā),邊轉身去了庖廚,關上門前,對坐在床沿的她溫柔地笑了笑。
她凝望著他如水般的雙眸,也不禁彎了嘴角,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她才低下頭去,眸子深處暗了暗,彎腰緩緩穿好掉落在地上的外衣,撿起發(fā)簪隨手挽了一個發(fā)髻后,便緩緩起身,身上的酸痛時刻提醒著她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一道道痕跡如同刀子一般剜在她心頭,又如同一碗碗蜜糖讓她沉醉,她環(huán)顧著房間,慢慢走著,指尖撫過他的桌案,他的硯臺,他的經書,他的木椅……直到走到門前,她握緊了身側的拳頭,閉眼間眼前全是他們之間的點滴回憶,仿佛用盡了渾身力氣,她顫抖著抬手把門推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遠方的晨鐘已經敲響,聲聲悠揚入耳,最后一次回頭望向屋內熟悉的陳設,她忍住鼻尖的酸澀,關上木門,轉身大步離去,穿過晨霧,走在山去,不再回頭……
她知道他愛她便足夠了,可是偏偏現(xiàn)在她才知道,這一刻的歡愉過后,她反倒希望這一切只是她一廂情愿。
清塵……對不起,原諒我一次,下輩子,我再來還你……
三國談判失敗,北邊的兩國秘密達成協(xié)議,結成同盟,據(jù)探子來報,敵軍已經集齊百萬軍馬整裝待發(fā),這次的情報是十幾個暗線冒著生命危險探來的,而傳來情報的那最后一個探子也在那之后再無音信,再者,我國剛剛經歷戰(zhàn)爭,正是恢復的時候,所有兵馬加起來最多不過三十萬,何以抵擋百萬攻勢?
她深知,此次一去便再無歸日,但她不能退,她一退,他怎么辦,身后的百姓們怎么辦,這可是一個國啊,她無處可退,也萬萬不能退!這場仗最好的結局,就是她能用盡最后的力氣護住她腳下的這片土地,這是她的國!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它!不允許任何人踐踏它!哪怕她獻出自己的生命,作為一個兵,這是她最榮耀的結局!
她這一去,無怨,亦無悔!
而此時往庖廚趕去的他卻什么也不知道,平日里一向穩(wěn)健的步伐,在此時也有了凌亂,突然兩個高大的沙彌擋住了他的去路,還沒開口問出聲,他就感覺到后頸一陣疼痛,便立馬陷入到無盡的黑暗中……
再次醒來,他是在自己殿中,房間已經被人收拾干凈,像她從未來過一樣,可是她人呢?
他手心沁出了薄汗,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剛要起身,殿門便被人推開,是大住持。
大住持不停轉動著手中的佛珠,看著眼前自己最信任的徒弟,肅聲道:“清塵,你可知錯!”
清塵聞聲直直跪在師傅面前,清聲道:“弟子自知早已深陷紅塵,已然污了佛門清凈,本該受罰,弟子懇請師傅將弟子逐出佛門,弟子早已不配跪在妙喜?!?p> “你可是要去尋她?”大住持嘆息道。
清塵凝神,沒有回答,只是攥緊了身側的拳頭。
“清塵,不要再糊涂下去了,念在你我多年師徒情分,我罰你一月禁閉,你自己好好想清楚!”說罷便走出了殿,門外等候的沙彌立馬關閉了殿門,并落了鎖。
清塵踉蹌起身去撞門,可是沒有任何松動,連殿內的窗也被落了鎖,清塵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師父,放他出了這佛門,可是沒有任何回應,他用盡全身力氣去撞開這扇殿門,一雙手不出半刻便已經血肉模糊,但他還是一遍又一遍地不知疼痛地拿半邊肩膀去撞門,最后的最后他已經沒有力氣喊出聲,但是身體還是用力向殿門撞去,直至半身麻痹,沒有知覺,卻還是不知疲倦地企圖破門。
大住持一直在殿外,從未離去,聽著殿內一聲一聲漸近嘶啞的吶喊,和一聲一聲肉體和殿門碰撞的聲響,沒人會相信里面關的是一代風華,永遠溫和如山間明月的清塵。
但其實禁閉清塵本不是大住持的本意……按清塵所說講他逐出佛門才符合規(guī)矩。
時間退回到三日前
一位女施主找到了他,她很美,但是她的美中帶有常人不及的鋒芒和驚艷。
“抱歉叨擾住持了,想必住持必定知道本將軍是誰,三年了,不僅清塵看煩了本將軍,寺內中人怕是也早已看膩了罷?!?p> “女施主多想了,妙喜寺平等看待每一位進寺施主?!?p> “住持,本將軍來也不是為了與您在此客套,便直說了,馬上要打仗了,本將會去,但不會再回來了,戰(zhàn)場形勢變幻莫測,我也無法預料,我用我這輩子所有的軍功拜托您件事,雖然這個要求可能很無理,但是請您務必答應我。”
“女施主,您盡管開口,這方百姓因你才得以安居樂業(yè),只要是貧僧能做到的,絕不二話。”
“本將在這兒謝過住持了,三年了,我并不知道清塵的心意,我是多么想讓他對我動一點凡心,一點,哪怕就一瞬間都好,但是現(xiàn)在,我不希望了,本將軍走以后,若是清塵他……”
“施主,很抱歉打斷你,但是,貧僧必須對您如實相告,清塵早已動情,自他回寺那天起,貧僧便已知曉,所以請施主慎重,清塵絕不會無動于衷?!?p> 她聽過住持的話以后在原地愣住了,足足有半刻鐘說不出一句話來,那一瞬間喜悅席卷了她全身,以至于戰(zhàn)栗,可是下一秒,重重憂慮又再一次將她淹沒。
沉吟片刻后,她堅定地抬眸沉聲道:“住持,本將知曉,他入了紅塵,破了門規(guī),理應立即逐出師門,但本將軍懇求住持,把他關在寺中,別讓他知曉戰(zhàn)事分毫!一分都不行!”
“多久?”
“至少一月。”
“一月后呢?!?p> “每三日便派人去城門下觀看,若是那守關的陳將軍還在,便繼續(xù)關著,若陳將軍被換成了別的生面孔,或是原先的副將,便立馬收拾行囊往南跑,直到南國邊境,通關令我今日便交給住持,進城后,找到一位叫應臨的應先生,把我的隨身玉佩給他,他會收留你們?!?p> 大住持接過她手中冰冷的通關令和隨身玉佩,肯定地回道:“將軍,他是不會走的。”
他是他的師父,自然知道這個孩子一旦碰情,便比誰都深,寧到絕處,也絕不放手。
她手一滯,停在半空,半晌后,她顫抖著,微微啟唇道:“您就說,我在南國重新為妙喜寺安置了去處,跟他說……我在那兒,等他……您是他師父,他肯定相信您?!?p> “好,將軍,貧僧答應你?!贝笞〕志o了緊手中的佛珠,終是雙手合十,微微鞠躬應下。
“謝過住持?!?p> 大住持看著眼前這位一生顛沛流離的巾幗女將軍,深深行了個禮,沉聲道:“望施主,保重。”
三日前的對話還在耳畔回響,大住持聽著殿內逐漸微弱但不曾停歇的撞擊聲,摸了摸袖中冰冷的通關令和玉佩,不再回頭,往正殿走去。
轉眼一月期限已過,這一個月大住持一直很擔憂清塵的狀態(tài),剛剛開始關禁閉的幾天,清塵狀態(tài)一直不好,每日的飯盒基本沒動過,只是不斷地尋找著殿內的其它出口,幾乎用盡了殿內所有能觸及的工具,以致一片狼藉。后來,聽每日送飯的小沙彌說,清塵正常的讓他害怕,他把殿內的東西全部整理齊全,不再捶打殿門,也開始正常進食,只是一遍一遍地抄著平安經,小沙彌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厚一摞手抄的平安經,他說有時候師兄只是呆呆地看著窗戶外的天空,師兄的眼睛灰灰的,沒有光,他看著師兄的背影都覺得他好難過。
大住持聽完深深地嘆了口氣,清塵絕不是放下了,這孩子一直聰慧,他一定猜到了什么,那平安經定是為她抄的,他只是在等一個時間。
可是……今日守城的將領換了,大住持明白,他們該走了……
就今夜子時罷。
寺中人一得到命令便都開始慌忙整理起了行囊,沒有人注意到那扇緊閉了一月有余的殿門的鎖開了,直到臨行前的兩個時辰才有人發(fā)現(xiàn)清塵早已不在殿中,大住持看著遠方,仿佛看到了遠處戰(zhàn)火紛飛的樣子,他明白他應該是去尋她了。
“阿彌陀佛”,大住持捻著手中的念珠,沉聲道,“由他去吧,兩個時辰后,我們啟程……”
慶臨四十又五年,南慶國戰(zhàn)敗,南慶最后一名將軍折戟沙場,被敵人砍下頭顱掛在城墻五天示眾,南慶王被俘,遞交玉璽和虎符,南慶滅亡,被北云吞并。
傳聞那位將軍的頭顱卻在掛上城墻的當夜就被盜走了,至今不知去向,為此北云王暴怒,他這一生,無數(shù)次想把南慶吞并,全因這位驃騎大將軍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這次若不是南慶勢弱,別提吞并南慶,取這位大將軍的首級都是難上加難,這也是北云王這么多年心中的一根毒刺,如今這根毒刺終于被拔出,他還沒來得及耀武揚威一番,證物卻被偷了,因此那晚看守的所有士兵全被殃及砍首,無一生還。
五年后,沒人再記得那位叱咤沙場的女將軍,只記得歷史上有位將軍為國捐軀,但卻也逐漸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
轉眼又是一年雨季,長街淅瀝,空蕩的石板路上路過一襲白衣,他眉間俊朗,一雙眼生得極美,卻不再絕艷,取而代之的是一池清冷,讓人不敢靠近,骨節(jié)分明的手穩(wěn)穩(wěn)地撐著一把油紙傘,他緩緩穿過溪流,走上山坡,走進一片幽靜的竹林,來到一座墓碑前,墓碑很干凈,一看就有人時常清掃。
看到墓碑的一瞬間,他的眼神就軟了下來,像是一位青澀的少年看著心愛的姑娘一般,他把油紙傘輕輕放在墓碑邊,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墓碑,一遍又一遍地拭去上面的雨珠,像是拭去那位少女眼角的淚水,他彎了彎嘴角,把身子輕輕地倚靠在墓碑上,薄唇微啟,溫柔地說道:初然,你猜我今天遇到了什么?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我遇到了一個孩子,他說他走著走著迷路了,我?guī)退麑せ亓思?,他爹娘可真不小心;我還看到了一對夫妻吵架,那位丈夫明知今天落雨,還把家里唯一的傘給帶走了,讓他的妻子淋了雨……我可不會讓你自己淋雨,一看今天落雨,我就來陪你了……初然,我想你了……初然我買了你喜歡的糖葫蘆,可香了,街口新開了一家酒館,你要是在肯定喜歡……初然……”說罷他勾著嘴角,沉沉地在墓碑旁睡了過去,眼角的一滴淚順著臉頰緩緩滑落,隨雨一起滴落在墓前的石板上,無聲無息。
佛啊,草民拜你一生,愿用一生的所有福分,渡她下輩子無病無疾,一生歡愉……
初然,這次,換我來渡你……
他的遺體是雨后被當?shù)氐拇迕癜l(fā)現(xiàn)的,經診斷他是自己服用了鴆酒而亡,最后村民們將他與那座墓碑的主人合葬在了一起。
自那日起,每年這一天的黃昏時分,竹林的所有竹子都會刷刷作響,伴著紅日會有三兩只紅雀來此處安家,待天氣轉暖再飛往遠方,這紅雀只在竹林出沒,別處從未尋見。
在這一天總是會下著淅瀝的小雨,為常年干旱的山下村莊帶來甘澤,村民們都說他們感到時刻被庇佑著,很溫暖,很幸?!?p> “今生長劍浣花,生死無涯,許你我來世雪底封刃,結廬為家,你可愿荊釵綰發(fā),為我煮茶,江湖飲馬,你可愿輕訴平生,撫我眉眼,攜手相伴?!?p> 完
藏桔
小小短篇,點點隨想,希望能和大家有共鳴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