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飛霜殿中的帝姬

　　如秀在一邊聽得眼都直了，到不能怪她沒見識。太后掌管內(nèi)宮之后，鑒于先帝乾元朝奢靡浪費(fèi)，凡是過分耗費(fèi)民力之物都不再推崇。這個時節(jié)雨前龍井也就剛剛采摘好，必然是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存量一定是少之又少，怎么輪也輪不到我這個庶出帝姬。那血燕更是一等一的稀罕物什，隆慶乾元二朝都是只有中宮和正一品四妃才能定量取用。而皇兄登基之后，厲行節(jié)儉，這種所耗巨大的貢品除了太后宮里供奉之外。連他自己也不常吃。

　　我瞟著端放在小幾上的禮盒，也不過是尋常裝飾的松鶴捧盒，未見精美，也沒有頤寧宮專門的鳳紋禮帶封扎。禮下于人，必有所求，我實(shí)在不知道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帝姬有什么勞動太后費(fèi)心的。我心里是越想越不明白，面上更加不敢開口。隨著時間流逝，氛圍已經(jīng)顯得有些尷尬，槿汐姑姑終是開口道：“帝姬莫不是不喜歡這些嗎？”

　　我忙道：“姑姑哪里話，只是懷淑雖然年輕，但是宮里的規(guī)矩卻是明白的，這些寶貝不是我能享用的。無功不受祿，但是太后恩典又不敢辜負(fù)，是以不知如何開口才好?！?p>　　槿汐道：“帝姬還真是謹(jǐn)慎，不過您也不用妄自菲薄。太后常說，這些個帝姬里頭，懷淑帝姬最是謙和省心，對諸位太妃娘娘也最孝順，剛才我來就聽說帝姬又去陪德太妃了，可見太后這樣心疼您是有緣故的。”

　　我道：“姑姑謬贊了，服侍各位母妃是為人子女的本分，何況若說孝順，懷淑萬萬不及靈犀姐姐的。”槿汐忽而一笑，徐徐道：“這也是帝姬最難能可貴，太后聽說靈犀帝姬在飛霜殿里吃食日減，消瘦了不少，只有帝姬您去了，歡歡笑笑的才有些進(jìn)益?！?p>　　原來如此，太后哪里是真的有心厚待我，還不是借我之手照顧她的親生女兒。想明白了這一點(diǎn)，我也沒什么失望的。隔層肚皮隔層山，作為嫡母，甄太后待我已經(jīng)不薄，毫無來由的重賞反而會讓我覺得內(nèi)藏禍心，我母女能從腥風(fēng)血雨的乾元朝安穩(wěn)熬過來，哪里是沒有些防人的計量的？

　　這樣想著，我的語氣越發(fā)和婉，道：“太后慈愛，靈犀姐姐也不過是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懷淑常年受姐姐管教疼愛，如今一定多去看看姐姐，盡一盡姐妹情分?！?p>　　暮秋飛霜，聽著名字就不是一個吉利喜慶的名字，所處的位置更是要多偏遠(yuǎn)有多偏遠(yuǎn)。從三壽宮那邊走來要小半個時辰的，在今年新春之前，生于斯長于斯的我甚至不知道紫奧城里有這么一處地方。

　　如娟在宮里人緣廣，倒是聽說過，那是先朝一個涉嫌謀逆的皇子終生幽禁的地方。宮人們連提及此都覺得有幾分晦氣。

　　只是如今住著的，倒是當(dāng)朝太后的親生女兒，清河王的孿生妹妹，我的姐姐靈犀帝姬韞歡。此事引來皇族親貴一篇嘩然，一向與甄氏一族不對付老臣蘇遂信再次上書斥責(zé)太后“刻毒親女”，忍無可忍的皇兄終于以“非議天家，私窺后宮”的罪名，請他回家喝茶。

　　傳說這位老大人悲憤欲絕要去哭先帝，我只好腹誹，若你知道真實(shí)的原因，就該知道皇兄這等處置實(shí)在夠給先帝面子了。皇家的隱私，哪里容的外人嚼舌頭？

　　近鄉(xiāng)情更怯，望著前面重新修葺但還是一片荒涼的飛霜殿，周圍拔去鐵蒺藜改造的湘竹圍欄不知怎么的就讓我覺得陰森森。我不知道怎么的就邁不動了步子。

　　都說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可是明明已經(jīng)是暮春了呀，太液池里的早荷都應(yīng)經(jīng)開始打苞了，迎面吹來風(fēng)的為什么還帶著絲絲涼意。

　　如秀見不是事，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帝姬，您看......”

　　我合上眼睛，長舒了口氣，終于還是走進(jìn)去了。

　　領(lǐng)我進(jìn)內(nèi)殿的是靈犀姐姐的近身侍婢蘅兒，靈犀姐姐對外只說是來養(yǎng)病的，隨身只帶了自小服侍的她，也是寒酸。小姑娘仆隨主便也穿著緇衣，一見了我，悄悄道：“帝姬，我們帝姬茶飯不思，沒事就拿著串佛珠子順，有時候一整天都坐在那里發(fā)呆不說話。雖說衛(wèi)太醫(yī)天天來瞧，可是...帝姬心里憋著，哪里是藥石可以醫(yī)好的，奴婢說句僭越的話，也只有您來了說說話，帝姬才肯聽從，一會子還請您多勸勸她?！?p>　　我看著這個憂心忡忡而又天真的姑娘，她的大眼睛里寫滿了懇求與信任，那是一種讓我心酸而又無可奈何的眼神。不管是太后還是蘅兒，都只看到了靈犀姐姐待我的不同?？墒且仓挥形抑澜憬愕男睦锸嵌嗝纯酀?，多么無望。

　　心病還需心藥醫(yī)，我不是姐姐的心病，只是一個知道她心病的人。

　　再次見到姐姐，就是我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也不免難過。怪不得蘅兒急得都要下淚了，才不過短短十?dāng)?shù)日，姐姐就已經(jīng)整整瘦了一圈，她穿著一身梨花青色輕羅長裙，雪色綾衫上只有些纏枝綠葉修飾，越發(fā)顯得瘦弱無骨。她一頭長及三尺的秀發(fā)披散開來，包裹著尖尖的芙蓉玉面。再加上神色那樣冷淡，除卻手里抱著一把古桐琵琶，簡直與出家女尼沒有分別。

　　猶記當(dāng)時不過稚齡，靈犀姐姐不愿和三皇兄，雪魄一起胡鬧，跑到貴母妃這里來，手托著腮靜靜的聽著母妃指尖流出的淙淙雅音，后來終于也似模似樣的抱起了琵琶。而我就是在一邊跟著貞母妃習(xí)字。母妃和德母妃微笑著在一旁刺繡，偶爾會叫含住姑姑做些糕點(diǎn)，催著大家歇一歇。

　　往事歷歷在目，對比這姐姐目下，我心下悲戚，酸的幾乎落下淚來。

　　靈犀姐姐本來想是入定的老僧一般，這時才開口道：“好端端的，怎么也一副要哭的樣子，有一個成天抹眼淚的蘅兒還不夠我煩的嗎？”

　　我只得道：“我的確是好端端的，可是姐姐卻不是，秋風(fēng)未到卻人比黃花瘦了。懷淑也好，蘅兒也好，怎么能不傷心呢？”

　　靈犀苦笑搖頭，半響方問道：“這些日子總不見你來，聽說是訓(xùn)成太妃病了，可見好了嗎？”

　　好了，所有人都好，只有姐姐你不好。我終是忍下了這到嘴邊的話，只是說：“姐姐如何得知，難道您雖人在此，心卻人羈絆于紫奧城中的人事，那又何苦自苦？”

　　“人生于世上，那里是沒有羈絆的，母后將我禁足在此，就是想逼我斬斷心里原來的羈絆罷了。”

　　這時，蘅兒端著茶水進(jìn)來，道：“帝姬，請用茶。”我這才想起，忙向如秀招了招手，道：“快把東西交給蘅姑娘。”轉(zhuǎn)頭有對姐姐說：“我前日剛得了些上乘的雨前龍井，記得姐姐以前最喜歡的。叫她們趕緊換上?！?p>　　靈犀“呃”了一聲，道：“難為你節(jié)省，到現(xiàn)在還沒喝完?！蔽倚闹钦`會了我拿的是去年下的龍井，她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茶葉的新舊根本瞞她不得，于是我干脆實(shí)話實(shí)說，道：“姐姐，這不是去年攢下的，而是日前太后親自賞的。”

　　靈犀一怔，將手中的百花纏枝青瓷茶杯緩緩放下，道：“雨前龍井猶以蘇杭為尊，相距京城近千里，這個時候送來的想必是織造局八百里加急進(jìn)貢來的頭一批。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