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故人,終難神往,孟歸荑哭紅了眼睛醒來。
此時,殿內(nèi)已黑,燈火搖曳間,她只瞧見乞丐一樣的少年坐在榻邊,近得令她有些錯愕。
少年生了一雙漂亮的丹鳳眼,他長發(fā)并沒有梳起來,只又臟又亂地頂在頭上??峙挛⑽⒏┥恚且活^嘈雜的長發(fā),就會落在她蓋的被子上。
“你這孩子,既然醒了,就松開我的褲腿吧!人生初見,差點被你扯掉褲子!”
即便少年此刻一臉郁悶,皺著眉頭跟她講話,但他長得實在太好看,小丫頭明顯愣了愣,忘了松手。
梁子辰站起來,又動了動腿,示意她趕緊松手:“我一身襤褸,路上熬了大半個月沒沐浴,你這孩子怎么也不嫌棄?”
孟歸荑這才松開手,啞著嗓子干笑:“誰讓若水哥哥長得太好看,歸荑都看癡了?!?p> “……”
沒想到長這么大,第一個敢調(diào)戲他的人,竟然是榻上這個受傷的小丫頭。梁子辰砸吧了兩下嘴,想反駁又收回了話頭,只是趕緊溜了。
溜走前,他不忘撩了撩頭發(fā),吩咐煮藥的宮女:“美人姐姐,別忘了給這孩子喂藥。”
宮女害羞地低下頭,應(yīng)了一聲。
“好的,世子殿下?!?p> “……”
孟歸荑瞧他如此調(diào)皮,倒是想笑。
她最愛的四哥哥性情也很飛揚,和她最合得來。每回去稍遠一點的地方,四哥哥都會帶許多玩具、糕點給她,有一次去東海,他偷偷尋了兩顆碩大無比的珍珠帶回來。
對了,那兩顆珍珠,就被她小心地埋在家里后院的那顆老槐樹下。
以前她以為自己弄丟了,找四哥哥哭了好多回,今天在夢里夢到那棵槐樹,這才想起此事。
幸虧,她記起來了。
侯府當年被抄家,府邸空了許多年后才被啟用。門口的神武柱石敲掉后,那里便搬進了一家子孫昌茂的商戶。從此,赫赫威名的孟家侯府,徹底消失在京城這個波瀾詭譎的地方,連一磚一瓦都沒了當年的痕跡。
叫她傷心了許久!
“嗯……”
傷口寒涼,又疼得厲害,小丫頭微微動一下都覺得疼得厲害,她忍不住哼了幾句。
巨大的痛楚將她的思緒拉扯回當下,她舔了舔嘴,只覺得口里發(fā)苦。
殿中伺候的宮女見她要坐起身,趕緊將她按回去。
“孟小姐,圣孫殿下說了,您不能亂動。要是牽扯到傷口,殿下會怪罪奴婢的?!?p> 無奈,她只得躺回去,由著宮女伺候她,用勺子一點點將水喂到她嘴邊。湯藥也是,一點一點地喂完,煮藥的碳爐都滅了。宮女一直跪在榻邊給她喂藥,起身的時候腿都麻了,明顯踉蹌了一下。
孟歸荑見此,不由開口道了一聲謝,還說:“好姐姐,以后再有這樣勞累你的事,你多墊些軟墊子在腿下,不然歸荑看著會很過意不去的?!?p> “……”
宮女詫異了許久,她輕輕應(yīng)了一聲,才跪到下面,繼續(xù)添碳煮藥。
以前這個尊貴的小丫頭來宮中,歇歇腳便走了,她沒有機會近身伺候,如今小丫頭這般體恤她這個奴婢,竟叫她不由地濕了眼眶。
她們這樣的奴才,誰會這樣細致地關(guān)心呢?即便是圣孫殿下,也有殺伐果斷的時候。宮里,不是貴人就是主子,誰都可以欺辱她,卻沒有誰像這個孟小姐,說出那么溫暖她的話。
漸漸地,天黑了,榻上的小丫頭又沉沉地睡去。
這個時辰,圣孫還沒回宮,估計被政事牽絆住了腳步,世子卻洗漱得清清爽爽地折返殿中。
畫詩從未瞧見過如此眉目如畫的少年,換上一身華服,他腿腳松快地走近,拎起藥壺蓋子看了看里頭的藥材,只叫她先回去休息。
“我來守著這孩子?!?p> 宮女有些質(zhì)疑,卻不得不先從碳爐旁退下。
“這……恐怕……”
世子盤腿坐下,笑著安慰道:“沒事的,圣孫殿下回來,我一定幫你澄清,是我強迫你,不給這孩子守夜?!?p> “……”
退下之前,世子還從腰間拿出一瓶藥扔給她,囑咐道:“回去將膏藥敷在腿上,明日再清理干凈,能緩解筋骨疲勞?!?p> “謝殿下?!?p> 宮女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奇怪,怎么今日見到的貴人都這般體恤她?
油燈容易打翻,又不易儲存,雖然宮外百姓多用,但宮中很久以前就不用油燈了,改用蠟燭。
圣孫殿下的寢殿內(nèi),有一座比人還高的玉燭臺,其上蠟燭聯(lián)排。每一個夜晚,上百的白玉蓮花人像燭臺上的每一個燭火,都需保證長明不滅,這是守夜宮人的職責。
但今天,守在這個殿中的少年,似乎并不知道這一條規(guī)矩,他在看見小丫頭被蠟燭偶爾爆裂的聲響驚動,抬手就將燭火全滅。整個寢殿,須臾間陷入黑暗。只有藥爐子底下的碳火,隱隱地閃著微弱的光亮。
可惜他的好心,并不能阻止孟歸荑被身上的傷口疼醒,她雖沒有喊出聲,但呼吸都亂了。
她恨不得有個人能將她打暈過去,這樣就能短暫地感覺不到疼痛。
實在難受的時候,她忍不住望向碳爐的光火處,同少年說:“若水哥哥,我覺得我快要疼死了?!?p> 少年聞言,這才走近床榻,細細打量她。
小丫頭眼中早已包滿淚水,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就這么看著他,可憐兮兮的。
他也不知怎的,想都沒想就蹲下來,輕輕地貼著小丫頭腦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然后,不確定地問:“這樣好點嗎?”
孟歸荑嘆了一口氣,“若水哥哥,你還不如一針扎暈我!”
“……”
梁若水可以一針扎暈其他人,卻不能一針扎暈小丫頭。她的傷,正需要調(diào)動全身的身體機能去修復,一旦人暈了,很多機能的速度就慢下來,這樣于她恢復無益。
“不行!不然哥哥唱歌供你解悶可好?”
他問完也不等小丫頭應(yīng)答,很快自顧自唱起來:“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
他唱得不好聽,聽的人根本沒有一點享受的感覺,孟歸荑只覺得他聒噪。她趕緊拿手捂他嘴巴,說:“我現(xiàn)在不疼了。”
“不,你疼。”
可他沒聽見似的,攔下她的手,繼續(xù)高歌。于是三番五次地攔,孟歸荑倒忘了身上的疼痛,一心只想著怎么讓梁若水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