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酒提親
不多時,一輛青帷朱輪車骨碌碌地停在了寧國府正房的垂花門里。
小廝們才從車邊退下,尤氏就帶著花枝招展的姬妾丫鬟們迎了出來。
“兩府里忙得什么似的,你還跑到我這里來躲清閑?”尤氏攜了王熙鳳的手往里走。
“忙里偷閑才是有趣——你這么忙,不也巴巴地來迎我了么?”王熙鳳笑嘻嘻地。
“我是看你素日孝順我,家里又有上好的羊羔肉,咱們弄鍋子吃?!庇仁峡赐跷貘P倒像是單純來吃酒耍樂的,不由得又有些疑惑——她原本以為是有事要和自己商議。
王熙鳳進屋坐定,說道:“什么稀罕物我沒吃過似的!我不過是可憐你冷天寒地的連個糕都吃不上,特意把我吃剩的如意卷、水晶糕給你拿來,好叫你填填嘴兒!”
豐兒把點心盒子交給尤氏的丫鬟銀蝶。
銀蝶打開給尤氏看看,笑著說:“奶奶瞧瞧,剛做的,還熱乎著呢!”
尤氏笑了。
這是她最愛吃的糕。
她忽然想起,自從秦可卿死后,她們妯娌兩個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坐在一起互相嘲笑玩耍了。
就好像,兩個人心中都有一塊兒什么地方,跟著秦可卿一起死去了,變冷了,怎么也暖不過來。
今日重新坐到一起,仿佛往日的時光又回來了。
“去外面告訴大爺,我這里有客,園子的事明日再說?!庇仁习寥惶掳?,指使人去外書房回稟賈珍。
“把那壇惠泉老酒溫上。你們幾個也都留下作陪?!庇仁显桨l(fā)來了興致,讓人擺了紅木雕花團圓桌,點了賈珍的妾室憐云、懷月作陪。
“這么好的酒,可得劃個拳才有意思?!?p> 王熙鳳又拉著銀蝶、銀杏入座,尤氏也拉了豐兒、善姐過來坐下。
外面也擺了一桌席面,讓其他的丫鬟媳婦們自去吃飯取樂。
一時間熱氣騰騰的銅鍋已在了桌子中央,周圍布滿了切好的羊上腦、腱子肉等等。
四周圍著花攬鯉魚、三寶鴨子,扳指干貝、水晶肴蹄……都盛在一水的青白釉刻花蓮紋瓷盤、瓷盞里。
更有兩只玲瓏剔透的玉酒壺擺在席間,幽幽散發(fā)著暖香。
一群女子開始推杯換盞。
頓時屋里環(huán)佩叮當、紅帕亂舞起來。
這酒真是不錯。
入口醇香柔順,過喉嚨時爽辣凜冽,咽下去后回味甘甜。
不知不覺,半壇子酒就下去了。
王熙鳳已經(jīng)喝得眼角緋紅,一雙鳳眼越發(fā)星亮水潤,大紅唇上的胭脂也早已被吃掉了。
連日的忙碌,活了一世的壓抑悲涼,前途未卜的茫然,都悄悄地借著這酒勁兒溢了出來。
那頭尤氏也有了幾分酒意,頭上高堆的云髻也微微散亂,一支嵌紅寶石的花蝠金簪掉落地上也沒在意。
她乜斜著眼,手指亂晃,指著王熙鳳說:“自從她死了……你我可還沒這樣過呢!”
王熙鳳沒說話。
她知道她說的是蹊蹺自盡的秦可卿。
尤氏趔趄著走到王熙鳳身后,攬著她的肩膀,頭無力地靠著她的頭,問道:“你近日是怎么了?”
她大驚失色地扳過王熙鳳的頭,臉對著臉壓低了聲音:“莫不是你被奪魂奪舍了吧?”
王熙鳳“嗤——”地笑了,一把推開尤氏,險些把她推到了地上。
還是旁邊不敢吃酒的豐兒一把扶住了。
“放你娘的屁!”
“哐當”。
王熙鳳地站起來,帶倒了凳子。
她抓過酒壺,搖搖晃晃的。
“我若是被奪魂奪舍,倒好了!再不知曉這些糟心爛肺的事,也不用料理那些狼心狗膽的王八羔子!”
她的眼睛里漸漸氤氳了水汽。
“我大可自由自在的……”王熙鳳猛地扭過頭,一口倒干了酒壺里的殘酒。。
“這不過都是當人妻子的本分……本分!”
她掛上一絲譏諷的笑容,看著愣愣的尤氏:“你我的本分。開枝散葉,繁衍子嗣,扶持丈夫,迎來送往——何時有過自己?”
她的笑容漸漸放大,譏諷中帶了假意,像是一副面具罩在臉上。
“咱們得咽下多少惡心,才能做好這個豪門奶奶?”
“我不過是……想通了罷了!”
王熙鳳扔下酒壺,“啪”地抓起尤氏的手,認真地對她說:“不日我只怕還要向你提親呢!”
“我家妹子……我沒有妹子……”尤氏兩眼茫茫,眼淚也汪了一汪。
“媽只生了我一個……就死了?!?p> 王熙鳳沒聽見這些,自顧自噼里啪啦地說:“你家妹子,是少有的美人兒尖尖,正可堪給我家二爺做個二房?!?p> 尤氏也聽不見她說什么了,眼淚不停地往下流。
“媽……”
“奶奶們都吃醉了,咱們都散了吧!”
豐兒看他們兩人這樣,著實慌了。
“我沒醉!”王熙鳳一把揮開眾人,幾步?jīng)_進院子里。
院子里燈火盈盈,天上的晶瑩的星子若暗若明。
“二奶奶!”“二奶奶小心臺階!”
丫鬟們緊跟著沖了出來,慌里慌張地把紫貂毛昭君套、白狐腋里子的大紅猩猩氈斗篷都給她圍好。
善姐兒把提前準備好的手爐一把塞進寶藍色云錦做的手爐套,塞進王熙鳳的手里。
豐兒張開二十四傘骨的大紅梅花油紙傘,替她擋住淅淅瀝瀝的小雨星子和碎雪渣子。
傘下,還是那個富麗華貴,美得恍若神仙妃子的榮國府二奶奶。
燈影晃晃,地上的水洼光影亂動。
燈下,卻是一個心痛心碎,哀莫大于心死的王熙鳳。
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人卻是呆呆地看著前方。
“快扶奶奶上車回府?!?p> 豐兒招呼眾人跟上,簇擁著王熙鳳上了車。
后面還清醒著的懷月勉強扶著小丫頭的手踉蹌出來。
“醉了就在這府里歇著吧!我們奶奶預備了……”
豐兒不及說話,善姐兒回頭笑道:“奶奶明早起了還有事,要去回太太的話。姐姐回去休息吧!
豐兒騰出空來,也補上一句:“只怕大奶奶也醉了,可要著人好生看著?!?p> 說完,兩人便回身上了車。
車里王熙鳳兀自流著眼淚。
豐兒和善姐兒擔心地對視了一眼,找出車上備著地醒酒石,要給王熙鳳含在嘴里。
王熙鳳輕輕揮開她們的手,一手緊緊抱著手爐,一手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娘——娘啊——孩子不孝……我的巧兒!娘對不住你——”
豐兒和善姐兒一邊扶著王熙鳳:“二奶奶別哭了。太太安好著呢!”
“是啊,前兒不還給奶奶捎來了***,囑咐奶奶保養(yǎng)身子?!?p> 說著,兩人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出了驚疑:巧兒是誰?
“嗚嗚嗚……”王熙鳳扔了手爐,側(cè)身倚在馬車壁上,哭得眼淚鼻涕稀里嘩啦。
兩個丫頭又急又亂。
要顧著手爐別倒了燒著什么,要看顧著鳳姐兒別著涼,又要給她擦鼻涕眼淚。
好容易到了鳳姐兒的小院子里。
里面平兒早已聞說鳳姐兒醉酒,忙迎了出來接著王熙鳳。
“怎么喝成這樣?小心地滑……小喜,快把醒酒的酸湯端來;文兒,快沏釅茶來?!?p> 邊說著邊把歪歪斜斜的鳳姐兒扶進了屋里床上。
大家有七手八腳地除抹額、脫斗篷、脫鞋的;有給王熙鳳卸去釵環(huán)、打熱水卸妝洗臉;有忙著扶她起來給她灌醒酒湯、釅茶的。
直忙亂了大半個時辰,王熙鳳才沉沉睡去。
平兒和豐兒、善姐收好衣裳首飾。
小丫頭們收去吐臟了的銅盆,端走冷茶換上熱茶放在暖壺套子里。
平兒見收拾得差不多了,讓小丫頭們下去,留善姐兒看著王熙鳳,拉著豐兒到另一個屋里低聲詢問。
豐兒也一肚子話想問平兒,兩人不覺竟同時開了口:“你晚上不回去等二爺?”“奶奶今日怎么醉成這樣?!?p> 倆人相對“噗嗤”一笑,平兒先答了話:“二爺腳程沒那么快?!?p> 豐兒拉著平兒坐在炕沿上,這才把今日的事娓娓道來。
平兒聽完微微皺著眉:“巧兒……這名字從來不曾聽說?!?p> 豐兒也是一臉擔憂:“二奶奶人前要強,背后沒少流過眼淚,可都沒有今天哭得傷心。平姐姐,我當時聽著都害怕,直覺得從心里寒到了腳后跟?!?p> 平兒拉著豐兒的手拍了拍:“好在今日的事只有咱們幾個知道,萬萬不可對再一個人說了。”
“如今只有咱們?nèi)齻€人是奶奶最信得過的,她好便是你我都好;她若不好,你我也只怕沒了葬身之地!”
只怕明日府里頭又是滿府的風言風語了。
豐兒連連點頭:“平姐姐,我明白利害的?!?p> 平兒說:“二奶奶是信得過你的。晚上咱們輪流看著點二奶奶,只怕她口渴要水?!?p> “嗯,那我去叫善姐兒來?!必S兒掀簾子走了。
不一會兒善姐過來,平兒也是一番囑咐。
善姐兒說:“那府里的大奶奶也醉得不行,只怕不記得奶奶的話了。就是那幾個姨娘,并著那些下面的丫頭老婆,怕是會嘴碎?!?p> 平兒點點頭,又道:“下面的不妨事,只要不翻到明面上來,上面的不斥責,二奶奶自是能平息的?!?p> 何況這些日子,王熙鳳的行止有些不同,外人都道她是想通了。
下人們言語間也有不同。都是因為這些日子王熙鳳不曾像以往那樣嚴加苛責,動輒打罵下人。
時不時地還關(guān)心賞賜一些她不曾關(guān)注的丫鬟小廝。
雖有些人酸言酸語,可終究說好話的多起來了。
靜了一會兒,善姐兒說:“明日我們再提醒提醒奶奶吧?!?p> “嗯,自然的?!逼絻荷焓謳蜕平憔o了緊衣襟,說道:“好妹妹,快去睡吧,夜里有事就叫我?!?p> “好,姐姐你也早些歇息?!鄙平銉恨D(zhuǎn)身回去了。
登高油望遠
尤氏:五魁首啊六六順啊八匹馬啊都別走啊喝光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