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與君離別意(上)
羊舜華看崔季舒將匕首遞于自己面前,便接了過來仔細瞧。
這匕首從外觀看,尺寸極其小巧,第一便讓人覺得便于貼身攜帶。匕首柄為角質(zhì),細膩瑩潤,上面雕刻奔馬,無比精美。最讓人驚嘆的是頂端鑲嵌碩大綠寶石,光澤幽深,像是深不見底。羊舜華驀然想起了高澄的一雙眼睛。對著這顆綠寶石,就好像高澄的眼睛在看著她。
她下意識地將匕首拔出鞘,心里又是驚嘆。這利器通身瘦長,更兼線條直上直下,尖銳而利落,雪亮的光直晃眼眸,不用試也知道是不可多得之物。說是吹毛斷發(fā)也不為過。
崔季舒看著她又將匕首合入鞘中,低語道,“這是世子所贈?!彼鋈惶痤^來又看了看稍遠處的車駕,再收回目光,世子只有一句話,“望多多保重?!贝藜臼妾q豫著又加了一句,“這是世子貼身之物,相伴身側(cè)數(shù)年。”
羊舜華方明白,這匕首是高澄私贈于她的。她也下意識地看了看遠處車駕。
崔季舒是極聰明的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又低語道,“世子沒有話傳于公主殿下?!?p> 羊舜華握緊了匕首,什么也沒說,看了崔季舒一眼策馬轉(zhuǎn)向而去。
黃昏時分最斷人腸。
春至末,夏將來,若云還是覺得椒房殿里陰氣過重,總是冷嗖嗖的感覺。憑她的觀察,皇后殿下似乎也最不愛一天里的這一段時光。
平日里的黃昏是高常君最難捱的時候。在若云看來,至少在皇后嫁入魏宮中之后便是這樣的。從前還好,既使皇后不說,若云察言觀色也能感覺到,至少在黃昏時分殿下心里還是有些微的期盼。而如今,椒房殿漫長的黃昏里只有誦不盡、抄不完的佛經(jīng),平靜得讓人絕望。
此時天欲黑未黑,燈欲明不明,真讓人一顆心無個安放處。今日尤其不同,皇后既不誦經(jīng)也不抄經(jīng),自打正午時回來就靜靜坐于一處。表面上看似無事,宮人們都道是皇后本就愛靜,只有若云因為在高常君身側(cè)日久,總覺得不同尋常。
高常君手里看似是捧著一卷《大般涅槃經(jīng)》實則根本心不在此。若云早就看出來了,經(jīng)書倒著捧在手里皇后竟然都不知道。她本就是善解人意的,又極會做事。此時便把宮人們都遣了出去,一邊看看似乎毫無知覺的皇后一邊把燈挑亮了些,然后有意放重一些腳步走到高常君面前,輕輕叫了一聲:“殿下?!?p> 高常君慢慢抬起頭來,在溫暖而明亮的燈光里竟忽然覺得若云像是自己現(xiàn)在最大的依靠。經(jīng)書失手落地,高常君忽然眼淚涌出,很快便泣不成聲,竟向若云撲倒過來。
若云先是一怔,這太出乎她意料了。雖然她從小便與高常君在一起,但是先時在大丞相府中的高常君無拘無束,無論喜怒總是痛快淋漓;而后入宮主中饋,雖在宮府之間難以抉擇,卻也有決斷、大度,漸而隱忍。以近身之侍而從未見到身為皇后的高常君失情難控,更別說是這樣無助的痛哭了。
但是若云很快便心中了然,她也是極聰明的人,更何況她雖不在后位卻也能設(shè)身處地。若云扶住了高常君,以臂膀相扶持,高常君很快便感受到了支撐的力量,由此更是徹底放開了痛哭一回。
椒房殿內(nèi)安靜得只有高常君的哭聲。若云心里暗想著,剛才把宮人都打發(fā)了出去是對的,畢竟這事不宜外傳。估量著宮人們好些時日里來已經(jīng)知道皇后在每日此時有抄、誦佛經(jīng)的習慣,極喜安靜,想必不會無事在殿外徘徊。稍稍心安,便思量如何勸解,當然不能讓皇后這么無休止地哭下去。身在其位,這也是極其無奈的事。
還未勸解,高常君已經(jīng)自己慢慢止了哭聲。難得如此,雖是短短一刻,但也覺得輕松了不少。聲止淚竭,高常君自己又重新坐好。若云無聲地返身找來手巾遞與高常君,看著她拭了淚,慢慢顏面恢復如常色,便輕輕問了一句,“殿下有什么打算?”
問的人、答的人無須多溝通,許多事兩個人一樣都是心里明鏡一般。但是這話題若不是今日情境到此,絕不可能擺到當面來說。若不是在此刻,若云也絕不會問。
高常君似乎甚是為難。但終于還是在沉默一刻之后把手巾又遞回給若云,只說了一句,“已是皈依佛祖,自然順天應命?!?p> 這話里的意思極深,也唯有若云能聽明白。她心里一沉,但卻沒有絲毫猶豫便跪下來道,“殿下行何事,往何處,奴婢自然不離開殿下?!?p> 高常君此時心里已無顧慮,剛要對若云說話,忽然聽到外面有很輕的腳步聲。若云顯然也聽到了,兩個人對視一眼,若云站起身來向外面走去。這時便又聽到外面有說話的聲音。
“若云阿姊,主上降臨了。”原來是個小宮人。
這才讓高常君和若云俱是一驚。
但是顯然元修來得好快,此時便又聽到略有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再沒有聽到外面那個小宮人的聲音。
高常君起身要迎出去。
若云剛向外面走了沒幾步。
忽然簾幕“蓬”地被甩開,已經(jīng)有人闖進來了。
自然是皇帝元修。
元修驀然出現(xiàn)在高常君面前,厚重的帷幕在他身后垂下,隔絕內(nèi)外。除了這個相對狹小的內(nèi)寢,外面的一切似乎都暫時與他們沒有關(guān)系了。外面也不再有聲音,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
明亮的燈光從高常君身后投射在元修身上,將他映照得無比清楚。不止高常君,連若云都恍然一驚。
元修完全變了個人一般。白天里看到的元修還仿佛道士模樣,一身雪白道袍,披發(fā)跣足,通身滿是浪蕩、妖孽之氣。而僅僅半日之后高常君看到的元修卻恢復了英明天縱的天子氣,簡直判若兩人。
若云看看高常君,此時此刻眼里哪兒還有別人,只是不敢相信地盯著元修,立于當?shù)匾粍硬粍??;实墼揎@然也同樣如此,直視高常君,目不斜視。若云默默給天子一禮,便退了出去。
高常君看到元修向光而立,面上英氣勃勃,頹唐沉郁一掃而空。他穿著黑色漢裝,大袖當風,腰間束帶并佩劍。頭上束發(fā)戴平天冠,目光銳利深沉,男子氣實足。
元修立于帷幕前看著高常君,他一動不動。
高常君此時方才慢慢走上幾步,便要施大禮,口里剛剛喚了一聲,“主上……”
元修大步走上前,一把將躬身下去的高常君扶了起來,他有力地扶著她的臂膀沒有松開手。眼睛毫不遮掩地直盯著高常君,忽然他口中又沉又緩地低聲誦讀起來:
“如佛所說。我今已有丈夫之相。得入如來微密藏故。如來今日始覺悟我。因是即得決定通達。佛言。善哉善哉。善男子。汝今隨順世間之法而作是說。迦葉復言。我不隨順世間法也。佛贊迦葉。善哉善哉。汝今所知無上法味甚深難知而能得知。如蜂采味。汝亦如是。復次善男子。如蚊子澤不能令此大地沾洽。當來之世是經(jīng)流布亦復如是。如彼蚊澤。正法欲滅。是經(jīng)先當沒于此地。當知即是正法衰相。復次善男子。譬如過夏初月名秋秋雨連注。此大乘典大涅槃經(jīng)亦復如是。為于南方諸菩薩故。當廣流布降注法雨彌滿其處。正法欲滅當至罽賓具足無缺潛沒地中?;蛴行耪呋虿恍耪摺H缡谴蟪朔降冉?jīng)典甘露法味悉沒于地。是經(jīng)沒已一切諸余大乘經(jīng)典皆悉滅沒。若得是經(jīng)具足無缺人中象王。諸菩薩等當知如來無上正法將滅不久?!?p> ……
這正是高常君日日誦讀、抄寫的《大般涅槃經(jīng)》。想不到元修竟然能這么熟悉而流暢地誦讀。這實在是讓高常君太意外了,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哽咽著喚了一聲,“主上……”可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無上法味本來就是難以讓世人都理解的。覺悟和產(chǎn)生做決定的通達更是可望而不可及。而元修在語氣里卻滿是自以為覺悟的自信和顯然已經(jīng)做了某種決定的通達。只是他口中誦經(jīng)卻讓高常君心里更不安,因為并未有安詳之氣,更多的是戾氣。這絕不是佛經(jīng)點化人的本意。不入佛道,反入旁門,這豈不是更可怕的事。而最可怕的卻是持誦者自己卻看不清楚真相,真正地以為自己已經(jīng)了悟了。
元修慢慢放開了高常君的臂膀,一步一步走向她身后。在燈光所不能及的黑暗里,他蹲身從地上拾起了剛才高常君手里捧著的那一卷《大般涅槃經(jīng)》,然后再次轉(zhuǎn)過身來,從后面看著高常君的背影。
這時高常君的背影已經(jīng)代替他而出現(xiàn)在燈光投射的中心。她身姿纖弱、美麗,在溫暖明亮的燈光中如同仙子臨世。元修心跳得又重又快,同時涌起了濃重的失落感。也許他將要永遠失去她了??墒撬窒刖o緊抓住她不放手。
“主上……”高常君忽然在他的注視中回過身來,目中堅毅地盯著他,“阿修羅王以手遮月,世間的人以為是月蝕??墒前⑿蘖_王并不能真的遮住月亮的光芒,當他放手時月亮還是圓滿無缺?!?p> 元修自然知道高常君同樣以《大般涅槃經(jīng)》來勸諫他。只是她通身的佛氣讓他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似乎很快就要抓不住她了,甚至連她的衣角都將不能再觸到。
“不!”他脫口道,同時又走近了高常君,在步步逼近中失控道,“孤不是那自以為是、幻想只手遮天的阿修羅王,孤是大魏的天子,是真正得如來微密藏而覺悟的釋主天子?!?p> 高常君抬頭看著他,沒有再說話,她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元修也看著她,胸中起伏不定。
艱難的一刻之后,元修終于還是聲音低沉地緩緩開口道,“你是明白人,孤也不想再瞞著你?!彼陨灶D了一頓,接著道,“自從永寧塔下親證二位先皇被弒,孤心里便立意報仇,血洗帝室之辱。高歡指孤為帝,繼承皇統(tǒng),無非是以塞眾口,以孤為傀儡……”
沅汰原創(chuàng)
一轉(zhuǎn)眼《高澄傳》第一卷走過了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中有一個重大事件,大家猜得出來是什么嗎?有些人物的故事在第一卷就會有了結(jié)局。第二卷還會有新的人物,或是舊人物的新故事。我寫小說不會有速度上的大爆發(fā),但常有靈感上的大爆發(fā),希望能給大家?guī)黹喿x的快樂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