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抽刀斷水水更流(下)
羊舜華嚇得迅速收回了手,心跳得似乎要爆出胸腔,控制不住地急速喘息著。高澄卻用另一只手動作輕柔地拉回了她的那只受了驚嚇的手,慢慢貼在自己胸口上。
“我沒有躲著你?!痹僖彩懿蛔∷⑿Χ坪醵磿砸磺械哪抗獍谒砩?。垂下眼睛回避了。停頓一息,呼吸漸漸平靜,淡淡道,“世子與我本來就是不相干的人,何必要回避?”
聽了這話高澄一怔,竟沒想到她心冷至此。索然無味地放開了羊舜華的手,又翻了個身,以背相對,冷冷道,“不相干?是我與你不相干,還是你與我不相干?”
忽然安靜了。
高澄聽不到背后有聲音。終究不忍心,再次艱難緩慢地翻身過來。竟看到她俯首而無聲垂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若說不相干,可能是他們之間最好的關(guān)系,或是最好的結(jié)局。
蕭瓊琚身為南朝公主,北朝侍中高澄和她之間不過也只有一重國之恨。可是羊氏一族由南入北,又由北歸南,羊氏不管是在北朝還是在南朝都是個微妙的存在。這樣復(fù)雜的家世背景,終究不可能讓高澄和羊舜華之間有什么太深刻的關(guān)系。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橫亙著一個蕭瓊琚,兩個人誰也不能完全置她于不顧。她的為難恐怕會更多吧?所以才會盡力隱藏自己。
高澄是很聰明的人,自然略一想便能明白這一切。只是他并不覺得這是什么不得了的大問題?;蛘吒揪筒皇菃栴},于是便置諸腦后了。
“既然世子已無礙,便請好好調(diào)養(yǎng)、休息。昨夜公主殿下也受驚非淺,只怕這個時候醒來了也會找我……”
高澄眼看著羊舜華站起身來告辭。
她昨夜也受傷了,又一夜未眠地伏在他榻前看護(hù)他,此時勞累已極,剛剛一起身便覺得眼前一黑。身子微微晃了晃,強(qiáng)撐著站穩(wěn)了。眼前漆黑一片,眩暈欲倒,一時沒敢再動。
高澄素來見她都是冷如冰,堅如鋼。何時見她流淚?何時見她虛弱如此?奮然起身,不顧傷口巨痛,只怕她在眼前消失,飛快地捉住了她的手,用力拉回。羊舜華再無力量地倒他懷里。
“有我在,你何必如此顧慮重重?”高澄毫不滯澀地伸手托住了她后腦,只說了一句便低頭吻下來。
羊舜華沒有再掙脫,任由他任性而為。她雙目閉合,淚無聲滑過面頰。
“世子?!辈恢朗裁磿r候門開了,什么時候有人進(jìn)來。是崔季舒的聲音。
羊舜華一驚,嚇得趕緊推開高澄。她并不知道,崔季舒對于主子的這般情景早就司空見慣。
“何事!不知道你郎主受了重傷未愈嗎?如此大呼小叫!”高澄惱羞成怒。
崔季舒嘻笑道,“公主殿下和濮陽公都來探望郎主,在門口遇上了。”
高澄一恍惚,沒說話。不知怎么,他竟忽然想起了遠(yuǎn)在洛陽的馮翊公主元仲華。眼前一晃便是梅花下吹笛的碧色身影。脫口問道,“哪個公主殿下?”
羊舜華抬頭看高澄,捕捉到他的神情,心頭黯然,沒說話。哪知道他心思早就飄遠(yuǎn)了。
崔季舒也一怔,以為郎主受傷太重竟糊涂了,笑道,“當(dāng)然是南朝梁國的公主殿下?!?p> 蕭瓊琚確實是第一次見侯景。她不是不聞窗外事的大家閨閣女子,以她的身份地位自然早就知道侯景的威名。忽然這么近距離地在一起,不知怎么竟然心生恐懼。其實她是南朝公主,侯景是北朝將軍,完全就是不相干的人。只覺得這個跛足男子站在那里對于她來說竟形成了巨大的陰沉壓力。而其實,自始至終,這個人對她沒說過一句話,并且立于那里一動未動,竟至未曾看過她幾回。蕭瓊琚此刻卻恨不得立刻回云夢臺,甚至既使是探望高澄的傷勢也忌憚與此人同行。
侯景自然不是沒看到蕭瓊琚,只是此刻他的心思并未在此。南朝公主雖然美麗無匹,但在此刻的他眼里也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尋常女子,并且是與他不相干的。其實他早已知道她已承寵于高澄,他自然明白依著高澄的脾性也并未將這位公主捧于心頭,奉為唯一。眼下最要緊的事是,世子在長安遇襲,總要有個交待。
“殿下?!甭牭窖蛩慈A的聲音,門外兩個各懷心事的人都從沉思中醒來。
侯景很警惕地抬起頭瞧著羊舜華。他極注意地仔細(xì)分辨她的神情。
羊舜華也注意到侯景盯著她不放,心里覺得奇怪,也看了侯景一眼,卻看不出什么端倪來。以兩人各自的身份便都沒有說話。
連蕭瓊琚也留意到了侯景盯著羊舜華不放,心里更驚懼。迎上來,輕輕道,“阿姊勞累了?!彼划?dāng)是羊舜華守護(hù)高澄是因她而起。見她面上平靜,便大大地放心。
這時侯景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
“阿姊,我們走吧。”蕭瓊琚拉著羊舜華。
“公主不進(jìn)去了嗎?”羊舜華心里一驚,又悔又愧。
“我甚是怕那個跛足男子,不知怎么看到他就怕,還是回去吧。既然阿姊守護(hù)阿惠一夜,此時無事,想必他也無大礙了?!彼f著便要拉羊舜華離開。
她說的坦然,羊舜華心里更不是滋味。
剛要離開,忽然聽到里面很大聲音,“都是賀拔岳舊部,趁此隙取亂生事??诌€有河西流民躥入長安作亂,世子不如早回洛陽的好?!笔呛罹暗穆曇?。
賀拔岳舊部?河西流民?羊舜華暗自思索,都像,又都不像,究竟會是誰呢?侯景顯然說謊。因為那刺客分明是為她來的,不是為著高澄。也可以解釋為取亂生事,隨機(jī)而為,可更像目標(biāo)明確,有意如此??词挱傝⒁艳D(zhuǎn)身走了,便顧不上再想這事,向云夢臺走去。心里也在想,長安多事,不如早回建康。
朦朧間感覺到窗上透了亮,吱喳的鳥鳴聲預(yù)示著黎明已至。在曙色微露的時候元玉英意識清醒過來,卻疲倦得難以睜開眼睛。仔細(xì)辨聽,沒有一點(diǎn)聲音。想起身來看看,畢竟心里不踏實。但是身體沉重得無論如何也起不來。像是一夜未眠似的,頭痛欲裂,一直都是半清醒半模糊,甚至分不清什么事是真的發(fā)生過了,什么事是做夢。
恰巧這時聽到“吱呀”一聲很輕的開門聲,立刻便喚道,“南喬?!?p> 果然聽到輕盈的腳步聲走到床前。一道柔和清冷的曙光透入帳中,南喬將床帳的一面攏起來掛好,一邊柔和低語道,“殿下醒了?”
“駙馬呢?”元玉英看清楚了榻前的南喬時不由自主便脫口問道。
南喬不防這一問,略一遲疑道,“駙馬都尉怕是有什么要緊事,昨夜未歸?!?p> 元玉英沒說話。心里總覺得自從到了長安似乎一切都變了。洛陽和統(tǒng)萬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宇文泰究竟有什么事瞞著她呢?
其實南喬不知道,宇文泰并不是一夜未歸,而此刻,他就在府第里的后園中。
夜已過,而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宇文泰便已從長安酒肆歸返。他并未酒醉酩酊,只需要有個放縱的機(jī)會讓自己任性一回。而他同樣可以在任性之后做回自己。因此,滿身酒氣卻異常清醒的他回府后便直奔后園,不許人打擾,不許去稟報。清靜了才能冷靜,冷靜了才能決斷。只是吩咐了一聲,若是都督趙貴到了立刻請入后園。
趙貴果然在如夜般的黎明時來了。被引入園中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宇文泰立于湖邊巋然不動。清晨時清冷本就不耐久立,宇文泰卻好像渾然不覺。身后的仆役悄悄退了出去,關(guān)上隱于竹中的園門。
趙貴走到宇文泰近前,撲面便是酒氣。不禁慨然嘆道,“主公何必為了一個女子如此自傷?”
宇文泰轉(zhuǎn)過身來,卻雙目炯炯,一點(diǎn)沒有醉態(tài)?!安榍宄藛幔俊本烤故钦l,為什么要?dú)⒘搜蛩慈A?或者是高澄,他也并不懷疑有人想殺了他。但是這是關(guān)中,他一定要明白。
“侯景?!壁w貴只說了兩個字。
宇文泰微微頷首,和他想的不謀而和,余下便不必再問了。
“世子在長安不是病就是災(zāi),看來真是與此處不相宜?!庇钗奶┮馕镀L地道。
“主公不去探望世子嗎?”趙貴看著他問道。
“自然要去?!庇钗奶┮贿呎f一邊繞著湖往通向內(nèi)宅處走去,又吩咐道,“元貴兄在府門外等我?!?p> 自然不能一身酒氣就去,這個趙貴當(dāng)然明白,應(yīng)命便出去了。
宇文泰剛進(jìn)了內(nèi)宅,便看到南喬開門出來,轉(zhuǎn)身扶著長公主元玉英從里面走了出來。這才覺得從元玉英到了長安,因他心中有事,忽略了妻子,確實心有歉疚,更何況她還懷有他的骨血。
宇文泰索性迎上來。
元玉英和南喬停下來,元玉英含笑叫了一聲,“夫君?!泵嫔闲老惭笠缍?,不見一點(diǎn)不滿和責(zé)備。
宇文泰緩緩走上前來,一邊看到她略有憔悴,眼周微腫,心中自是有數(shù),口里道,“殿下剛到長安,不要勞碌了。”說著向走上來正要給他見禮的南喬擺了擺手,示意她退下。然后親自扶了元玉英在庭院中漫步。
“夫君喝酒了?”元玉英見他無話,又是一身的酒氣,輕輕問道。
宇文泰停下來,小心地將她身子攏到自己身前,目中似水般瞧著元玉英道,“賢妻不必為我憂慮……”說著便低頭瞧了瞧元玉英隆起的腹部,又抬頭唇邊含笑地道,“辛苦如此,黑獺銘記在心。”
元玉英唇邊笑卻泯去了,目中涌上淚來,總覺得他與以往不同。縱然面如春風(fēng),還是讓她覺得遙遠(yuǎn)不及?!胺蚓偸呛臀腋袅艘粚?。何必如此見外?夫君的子嗣難道不是我的子嗣?”
宇文泰沒說話,低頭看著元玉英仰視他。依舊是絕世容顏,他卻心中恍惚,沒有解釋,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來輕輕拂掉元玉英的淚,極溫柔地低語道,“別哭了?!?p> 元玉英平靜一刻,心里暗愧,收束了一瞬間的失控。
宇文泰直等她收了淚,才道,“好好休息,我還有事。”說完便放開了元玉英轉(zhuǎn)身去了。
元玉英沒說話,直到看著宇文泰的背影消失,南喬進(jìn)來。
麗日高照時,長安又是明媚春日,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宇文泰被引著進(jìn)了高唐觀,卻只覺得滿是陰郁之氣。
他知道高澄受了傷。侯景、陳元康、崔季舒當(dāng)然也知道,此時關(guān)中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瞞不了宇文泰。
奇怪的是,他并未見高澄臥于榻上養(yǎng)傷,反倒是衣冠楚楚,傲踞上座。只是看起來面色異常蒼白,倒像是疲累傷病所致。而侯景、陳元康、崔季舒則侍立在下,齊齊都看著他進(jìn)來。
沅汰原創(chuàng)
那些惦記著長公主的人,你們這回還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