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卿須憐我我憐卿(下)
元寶炬身子忽然一顫,顯然是嚇了一跳,然后慢慢回過身來。看到是趙貴,一愣神才浮上微笑道,“將軍有事嗎?”
趙貴心思轉(zhuǎn)得飛快,定定神,煞有介事地道,“確實有事請大行臺定奪……”
“將軍不必說了。”元寶炬打斷了他,坦然道,“我不過是個宗室閑散王子,并無實職歷練。此次就任關(guān)中也不過是主上命來坐鎮(zhèn)的,且不識關(guān)中諸多事體。將軍有事還是去問驃騎將軍,不必來問我,以免誤國。”說罷了指了指身邊聊作桌椅的一大幾小的數(shù)塊青石,示意趙貴坐下說話。
趙貴也不固勸,只遵命而坐。元寶炬笑問道,“我在關(guān)中無故人,只有長公主算是堂妹。只是不知駙馬都尉何時將長公主接來長安?”
看元寶炬換了個話題,趙貴也不再提剛才的事??烊淮鹪唬伴L公主有孕在身,自然不便長居在外。駙馬都尉早已命妥當人去接了,算起來……”趙貴想了想,有把握地道,“只這一兩日也就到長安了?!?p> 元寶炬笑道,“如此甚好。主上惦記阿姊,命我問安,看來不日就可相見?!?p> 趙貴也點頭微笑。
洛陽春日已久。尤其是這些日子以來,日日天氣和暖,春衫漸薄,桃、杏、梨花雪白粉紅,洛陽城冬日的厚重完全地被甩掉了。
自從高澄去了長安之后,大丞相府里日漸平靜。內(nèi)眷們自然不太關(guān)心遠在關(guān)中的事。別說是大丞相府,就是朝堂之上,整個都城,甚至是大魏,似乎也都開始漸漸淡忘那位曾經(jīng)威勢不可及的關(guān)中大行臺賀拔岳殞命的事。
一城一地自然不能久在一人之手,就是大魏真正的執(zhí)掌者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不可常在一人。
大丞相府內(nèi)真正的主人,大丞相高歡的歸來使府里不因為少主的離開而慌亂。洛陽的朝堂也回到了從前,完全回歸于大丞相執(zhí)政的時候。而格外不同的是,大丞相執(zhí)掌風云,年輕的皇帝格外以他為尊,不再像從前一樣任性、叛逆。
今日的天氣格外好,一整個冬天的陰冷、潮濕、霉氣都被熾烈的陽光烤得完全消失。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的侍女阿孌打開院門,幽閉的小院子在與外界相通的一剎那就鮮活起來。
阿孌轉(zhuǎn)回身,馮翊公主元仲華正立于門口,身后跟著兩三女婢。阿孌將元仲華渾身上下打量了幾眼,幫她理了理稍有凌亂的裙裾,便請道,“殿下這就去吧?”一邊說一邊看著元仲華的表情。
“好?!痹偃A辭色柔和卻不多話,便往院子外面走去。雖然日日深居簡出,但是向公婆定省是不可省略的事,這就是元仲華的守禮之處。也因此,她很得大丞相和婁妃的喜歡。
剛出院子,迎面便見一個侍女匆匆而來。這侍女遠遠便喚道,“殿下……”
馮翊公主知道她是大丞相處的人,停下來問阿孌,“是大人公有事嗎?”
阿孌也跟著停下來,“這幾日大丞相政務繁忙……”她話未說完,那侍女已到眼前。
“啟稟殿下,大丞相一大早就進宮去了,殿下不必去行禮?!闭f完便辭道,“世子妃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婢便告退了?!?p> 元仲華沒說話,阿孌看她沒有吩咐,便向那侍女低語道,“阿姊先去吧?!?p> “走吧,去阿母那里。”元仲華說了一句,已經(jīng)向婁妃住處走去。
婁妃住的地方和元仲華住處相距不遠,斜穿過后園就到了。這一段路是元仲華最愛走的。因為這個時候園子里往往沒有什么人,而尤其這個時節(jié)園中繁華似錦,鳥鳴蟲唱,甚是清幽有意趣。
穿過園子到了婁妃門口。阿孌還未叫門,忽然院門自己打開,竟是二公子高洋從里面出來。其實阿孌總覺得她心里甚懼怕這位二公子。不知道為什么,世子脾氣很大,二公子從不見輕易發(fā)脾氣,但她卻偏不怕世子怕二公子。
高洋長得完全不同高澄,稱不上一點點美貌,相貌絲毫沒有過人之處,極不顯眼。性格陰沉,又沉默少言,誰都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見元仲華正立于門外,顯然也是一驚,像是掩不住的意外之喜,立刻跨出門來行了個禮。
“殿下也來拜見阿母?”高洋膚色黑,一雙眼睛本來精光四射,卻被掩飾得也不那么明顯了。
阿孌等女婢也給二公子見禮。
“哦,原來二公子也在這兒。”元仲華淡淡一句。
高洋的笑容有點僵,怔了一怔道,“大兄不在府里,嫂子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彼捳f的甚是誠懇。似乎為了表白他已是長成的大人,有這個能力,忽然從衣襟下擺一撈,撈起一個油碧沉郁的玉佩遞上來笑道,“昨天入宮謁見皇后殿下,皇后拉著我說了好久的話,還特意賞了這個?!?p> 這在高洋來說確實是值得炫耀的事。他從小就是兄長高澄的跟班,高澄富于才華而又貌美,從來就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高洋從來就不顯眼,更何況原來還是年紀幼小。
雖同是一母所生,高常君和高澄姿容傾國傾城,而雙生的高洋和高遠君則泯然路人矣。高常君不論入宮前還是主持大魏后宮之后,一直都和弟弟高澄相親密,很少顧及高洋這位幼弟。如今竟也會拉著高洋說了半天的話倒還真是稀罕事。
元仲華卻并沒有將那玉佩接來,只看了一眼,是一個伏虎羅漢青玉玉佩。但她也感受到了高洋的一片赤誠之心。只不過并不假以辭色,只微微笑了笑,還是淡淡道,“二公子有心了。”
高洋訕訕地放下玉佩,有些傷感道,“殿下人大心大,看不上我這家奴了?!闭f罷轉(zhuǎn)身便走。
阿孌心里方松口氣。
不知怎么,元仲華卻被這話激得心里一痛,想起高洋去晉陽之前的事來,脫口便喚道,“二弟……”
高洋聞這喚聲立即止步回頭,轉(zhuǎn)身笑道,“嫂子不必放在心上?!?p> 元仲華也微笑點點頭。
婁妃未必知道她門口發(fā)生的事,她的心思大部分都在她的兒子世子高澄和丈夫大丞相高歡身上。
其實細算起來,大丞相高歡出府的時間尚還在凌晨天未大亮時。
大魏的宮廷從黑暗的沉睡中漸漸蘇醒。早起的人能聞得到清晨特有的味道。從漆黑一片到晨光初露時能看清楚宮殿投下的巨大陰影,內(nèi)監(jiān)仆役們在魏宮中井然有序開始各司其職。大魏的天下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這一天注定了會是不平凡的一天。不只是侍宦宮人,一些重要的人,一些重要的事,從這個凌晨已經(jīng)出現(xiàn),已經(jīng)開始。
大丞相高歡一入闕門便昂然穿閣過殿去找皇帝元修。宮中人見了大丞相如同皇帝親臨,無人不懼他威儀。可是高歡剛過太極殿便看到一個年長內(nèi)侍從太極殿后繞出來,急匆匆趕到近前依禮拜見。
高歡駐足抬了抬手。
這內(nèi)監(jiān)是他安排在皇帝元修身邊的人,甚是知道分寸。此時匆匆而來,必是有重要的事。
“大丞相,”內(nèi)監(jiān)起身走上兩步低語道,“衛(wèi)將軍于謹剛到洛陽就被左昭儀元明月召入宮中?!?p> 此事大不尋常,高歡也一反常態(tài)脫口道,“老夫在晉陽日久,竟然不知宮中又出了一個胡太后?”高歡心中甚是不快,他對元明月的重重惡感從高澄說起,從皇后高常君說起,從皇帝元修說起,已是累加起來不可更改的。既便會做戲如高歡,此時也忍不住恨恨道,“她是要公然干涉朝政嗎?怕是還沒有這個資格?!?p> 內(nèi)監(jiān)回道,“左昭儀說是不放心兄長南陽王,特意命于謹進宮回話?!?p> 若是說不放心兄長,想問南陽王元寶炬的消息便不必找于謹。武衛(wèi)將軍元毗,南陽王嫡妃乙弗氏,哪個不能問。若說非要問于謹便顯得牽強。這顯然是皇帝元修急于見于謹??墒腔实墼奕粢胍娪谥斠餐耆梢怨饷髡?,不必私下相見。于謹從長安調(diào)任入都,自然是要晉見天子的,何必一到洛陽便急不可耐地私下召見呢?
高歡心里已經(jīng)對此事十分地質(zhì)疑,但是沒再說下去,只問了一句,“皇后可知道此事?”
內(nèi)監(jiān)回道,“還未去稟報皇后。”他想了想又小心道,“皇后也許已知道此事?!彼钪藭r的皇后已在大魏內(nèi)宮手眼通天。
高歡點了點頭道,“既是左昭儀不放心南陽王,想必皇帝對南陽王也甚是掛心,老夫此時不便打擾,就此回府,不必對主上說我來過?!闭f罷他看了那內(nèi)監(jiān)一眼。余下的事不必吩咐,他自然知道該怎么做。
“送大丞相。”內(nèi)監(jiān)執(zhí)禮,看著高歡轉(zhuǎn)身而去的背影。
于謹是第一次到洛陽,更是第一次入宮禁。竟讓他沒想到的是剛到洛陽滿身征塵便被召入宮中,而且是受召于皇帝的內(nèi)闈宮妃左昭儀元明月。此位貴人他雖未見過,卻早已聞名。且不說她與南陽王元寶炬的關(guān)系,單是敢于和大丞相高歡的長女、皇后高常君相抗就足以讓人不敢輕視?;实蹫榱怂湟粋€內(nèi)闈不修的污名也在所不惜,此時又公然干涉政務,于謹也很好奇這位左昭儀究竟是何等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