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底,武定城鐘府庭前的桃花開得正艷,鐘岄一襲月白衫裙坐在庭下的軟椅上,不顧零零落落飄落到自己身上的花瓣,支著腦袋望著天邊的火燒云發(fā)呆。
“中了!姑娘!中了中了!”常歡歡喜地沖進(jìn)院子,“王都那邊放榜了!”
鐘岄被嚇了一跳,沒有聽清常歡的話,拉住那丫頭的袖子:“你說什么?”
“姝姑娘讓人送來消息,說沈小相公并文家二爺一個二甲十六,一個二甲五十三,在王都準(zhǔn)備三月份的殿試呢。”
鐘岄一愣。
“文大姑娘還說沈小相公的文章很得考官大人喜歡,已經(jīng)上呈給陛下,接下來的殿試基本上不必發(fā)愁了?!?p> 看著常歡喜笑顏開,鐘岄竟一陣恍惚。按文姝的話來說,那自己同沈沨的婚事便基本上板上釘釘了。
果然五日后,沈家來人了,送來羔羊一對、香草一對、鹿一對、膠八方、漆八方、合歡鈴八對、鴛鴦一對、蒲葦八斛、卷柏八斛、玉舍利獸一對、玉受福獸一對、金魚八對、雁一對、九子婦圖一幅等禮物納采。
沈家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嚴(yán)格按著六禮來準(zhǔn)備,也給足了鐘岄面子。問名、納吉之后,楊氏并沈霖一同來鐘家拜會了鐘家大房和二房諸人。
沈家雖然式微不及當(dāng)初,卻仍是世家,如此屈尊降貴,足以顯示對鐘岄的重視。
到底是世家,沈家與瞿家財勢相差不大,不過在子孫前程上,沈家有個仕途可期的好兒子。
故而鐘岄與瞿二郎的婚事就此作罷,岳氏向瞿家賠了禮,又面面俱到地招待了沈家諸人,連帶著對鐘岄也和顏悅色起來。
隨后便是納征之禮,沈家請來了沈沨兩位堂姑與一位表姨以及一位子孫滿堂的外姑婆,皆是和善全福之人,并媒人一同來鐘家送了整整九十九抬聘禮。岳氏與楚氏也回了足夠面子的禮。
幾位長輩還有些私話要講,鐘岄同幾位長輩見過禮后便回了房。
看著紅艷艷的嫁衣,鐘岄有些發(fā)愣,這段日子仿佛跟做夢一般,自己與沈沨相識一年,別離半載,轉(zhuǎn)眼便要嫁給他。之前只當(dāng)作弟弟的沈沨,如今卻要成為自己的夫君,她心中始終有些不踏實。
“岄兒。”楚氏笑著走進(jìn)房門。
“娘?”鐘岄回過神來,笑了笑“同沈家姑婆她們說完話了?”
“娘向來不善這些,都交給你大伯母了?!背嫌樣樞Φ?,將一個匣子放到了鐘岄的面前。
“這是什么?”鐘岄下意識打開了匣子,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左邊是厚厚的一沓銀票右面則是一沓房契與地契。
“這是爹娘這些年為你攢的嫁妝。”楚氏撫了撫鐘岄的發(fā),微微笑道,“咱們二房不比大房,這些看起來雖然少了點,可都是我與你爹這些年種地收地租一點一點攢的。”
“沈家怎么說也是個世家,我們怕嫁妝少了讓你受委屈,便想著鐘楠還小,把給他留的那份也添到這里面了。你總說我們對你沒有對鐘楠好,可在爹娘心中你們都是一樣的?!闭f著楚氏的眼圈便紅了起來。
鐘岄亦是哭著撲到楚氏懷中。
“好孩子,都是快要成親的人了,莫要再孩子氣?!背蠐嶂妼榈谋?,“娘的岄兒長大了,以后便是別人家的媳婦。你再等等鐘楠,等他長大,你若是受委屈便讓他給你撐腰出氣?!?p> “二姐姐,”鐘楠進(jìn)了門,正巧看到了鐘岄哭得不能自已的一幕,“二姐姐是在為以后見不到阿楠而難過嗎?”
“滾?!辩妼榭拗αR道。
鐘楠癟了癟嘴。
二
鐘岄的婚事基本上定下來了,文姝特地從永安趕到武定城幫著置辦物件。楚氏見鐘岄一直以來似有心結(jié),便打發(fā)了兩個孩子去城中池音寺里上香。
“我這次給你帶來幾塊妝花紅綢,到時候你自己可以找繡娘繡成荷包討個彩頭。對了,我見你嫁衣上面鳳頭用的線有些暗,我知道城中有個不錯的鋪子,我們一會兒回去時買些金線換上去?!蔽逆妼檎f了一路,下了馬車還囑咐個不停。
“文大小姐,你怎么懂得這么多?說得就好像你成過親似的?!辩妼榭扌Σ坏?。
“你不要不識抬舉?!蔽逆闪怂谎?,“要不是你成親,我也不至于叫來了四五個婆子補補那些習(xí)道,生怕你吃虧?!?p> 鐘岄一笑,挽住了文姝的手臂:“知道你為我好,謝謝啦?!?p> “算你識相?!蔽逆艘挥浧恋陌籽邸?p> 兩人在寺中恭敬進(jìn)了香,出門準(zhǔn)備再去街市上置辦些東西。
忽然文姝注意到寺門旁有個祈福許愿的攤子,便拉著鐘岄去湊熱鬧。
兩人各取了根紅布條,拿筆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心愿,用擲子拋到了寺門口參天的祈福樹上。
“你寫的什么?”鐘岄有些好奇。
“文逸高中,文家商號順通亨達(dá)?!蔽逆p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睜開眼睛看向鐘岄,“你呢?”
“我不說。”鐘岄微微一笑。
忽然有個老道路過,到了兩人身邊不慎滑了一跤。
鐘岄、文姝見狀連忙將人扶起。
“多謝兩位姑娘?!崩系老娠L(fēng)道骨,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拂去塵土,“貧道遠(yuǎn)游至此,與兩位姑娘許是有緣,便送兩位姑娘一人一卦吧?!?p> 鐘岄與文姝相視一眼,剛要推辭。
老道見狀笑了起來:“兩位姑娘現(xiàn)下心中皆有惑,貧道或可寬解一二?!?p> 兩人一時好奇,便應(yīng)了下來。
三人坐到一邊,老道取出幾枚銅錢遞予她們,兩人先后搖了。
看卦晌久,老道笑起來,看向鐘岄:“姑娘心中所思之事前程尚可,雖日后稍有波瀾,尚會有貴人相助,總能逢兇化吉。”
鐘岄稍稍松了口氣:“多謝道長。”
“至于這位姑娘所求之事?!崩系揽聪蛭逆Z重心長道,“日后恐多歧路,應(yīng)及時取舍,果決擇取正道,方可化險為夷。”
文姝雖面上無異道了謝,但心里卻打起鼓來。
與老道告別后,兩人上了馬車。
“卦不算盡,天道無常。聽聽就算了。”鐘岄輕聲安慰道。
文姝微微笑了笑:“好?!?p> 兩人上街市買了金線,又置辦了一副赤金鑲瑪瑙頭面,便上車回府。
剛到鐘府門口,正巧碰見文家遣人來給文姝送信。
鄭氏身邊的彩桃見兩位姑娘下車,連忙迎上去:“大姑娘妝安,岄姑娘妝安!”
“彩桃?可是母親有什么事?”
“王都來了消息,說兩位公子殿試順利,二爺已經(jīng)被陛下授任泰明縣尉。”
文姝鐘岄兩人心頭一喜,卻見彩桃眉頭一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二爺還傳來消息,說沈小相公寒門貴子,正是達(dá)官顯貴榜下捉婿爭搶的對象。沈小相公殿試被陛下看上,要配給歷陽公主作駙馬。沈小相公不從,已經(jīng)被扣在宮中整整五日了?!?p> 鐘岄腳下一軟,險些倒下去。
文姝眼疾手快扶住她:“此事先不要聲張,我們先回府。”
幾人回到房中,見鐘岄抿了口茶一言不發(fā),文姝有些擔(dān)心:“你且心安,就算是皇天貴胄也沒有逼人成親的道理?!?p> “是啊岄姑娘,二爺與章小公子現(xiàn)下也在王都周旋,沈小相公一定會沒有事的。”彩桃也在一邊勸道。
鐘岄身子微微發(fā)冷。
鐘家在公主面前算得上什么?自己怎么會爭得過公主呢?連天下都在王都那位天子的手里。沈沨不從又有什么用?總不能置整個沈家于不顧,自己以死明志吧。
如此自己二次被退婚,自己在大伯母那里一頓劈頭蓋臉定是跑不了了。
三
楊氏已到文府,鄭氏遣彩桃來是喚文姝回家商量對策。
為了避免驚擾整個鐘家,文姝沒有讓鐘岄跟著,只說了讓她寬心,便匆匆辭行回永安去了。
兩人沒有將沈沨的消息放出,整個鐘家依然沉浸在嫁女的喜悅中。知道實情的鐘岄倒顯得與家中的歡喜格格不入。
午飯未用幾口,鐘岄便向岳氏并楚氏請安告退,回了自己院中,獨自坐在桃花樹下的藤椅上,一坐便是一下午。
“岄姐姐,岄姐姐?!币粋€熟悉的男聲輕輕喚起了鐘岄。
自己睡著了?鐘岄揉了揉眼睛,竟看到了沈沨,心中不由一喜:“你怎么回來了?王都不是要留你做駙馬嗎?”
沈沨還是那般朗月清風(fēng),謙和笑道:“正是如此,特來問姐姐可愿與公主和睦相處?”
鐘岄一怔:“你……什么意思?”
“皇命不可違,姐姐還不明白嗎?”沈沨變了臉,伸出雙手扣住鐘岄的肩,“姐姐以為我會為了你我的婚約,置整個沈家于不顧嗎?”
鐘岄被問得啞口無言,心中泛起一陣心酸,晌久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讓我嫁于你為妾?”
沈沨笑而不語,熟悉的模樣竟讓鐘岄感到極其陌生。
鐘岄的心驟然一痛,不禁捂住自己的胸口,豆大的汗水連帶著淚珠一顆一顆落了下來。
“姑娘?姑娘!”常歡拍了拍滿頭大汗的鐘岄,“您怎么出了這么多的汗?”
“我不愿意!”鐘岄緊閉著雙眸,雙手捂著胸口,猛然醒來,大口喘著粗氣:原來是夢,不知是正值盛夏還是惡夢的緣故,衣衫早已濕透了。
“姑娘這是怎么了?可是讓夢給魘著了?”常歡拿著帕子小心幫鐘岄擦著眼淚。
“有王都的消息了嗎?”鐘岄心中一陣悲涼。
“還沒?!背g垂下了頭。
家里該準(zhǔn)備好的都已收拾妥當(dāng),就差沈沨上門敲定婚期,如今他被扣在王都當(dāng)駙馬,婚事恐怕是不成了。
沈沨悔婚,亦或貶妻為妾,自己若不答應(yīng),瞿家定是不會再認(rèn)自己,到那時大伯母又會給自己指什么樣的人家?
這件事鐘岄當(dāng)然怪不到沈沨身上。
她無奈搖搖頭,緩了口氣對常歡道:“你去屋里把筆墨備出來,我要寫封信?!?p> “是。”
鐘岄洗了把臉,坐到案前提起筆,行云流水般一口氣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
她寫的是一封絕離書。
若要她為了沈沨,自請貶妻成妾,給公主伏小做低,她做不到。
她自認(rèn)為與沈沨交情深不到那個地步,亦不愿讓沈沨難辦。
鐘岄在感情事上向來喜歡灑脫一些,既然不能兩相好,那便相離以求兩相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