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了不要被常理禁錮!
余燼握著毛筆往紙面上重重一壓,展舒云的目光太過明顯,想不知道他的意思都難。
“東家,墨暈了?!眲⒘x提醒。
余燼眨眨眼,緩緩?fù)鲁鲆豢跉?,換了一張宣紙。
有時寫字也無法靜心啊。
“他醒了嗎?”
劉義默默收拾,聞言回道:“已經(jīng)醒了,嚷嚷著要見東家,不過被我暫時安撫住了?!?p> 余燼嗯了聲,“這一攤子事兒因他而起,好好看住他,找個機會趕緊將他遣走,如今展霄在再晚些還不知要出什么變故,小心些莫要叫人發(fā)現(xiàn)了?!?p> 劉義應(yīng)下,又問:“東家不去見見?他苦尋東家多年,雖然當(dāng)年不辭而別全賴事出有因,可總該有個交代,是因為有情分在呢?!?p> 余燼默然。
是有情分在呢,是互相依靠相持多年的情分,可是,“可是我們終究立場不同了,身份是一種枷鎖,他是科勒王庭的王子,我是北朝官眷,我不能任性,他也不能?!?p> 身份是一種天然的立場,不以外物意志為轉(zhuǎn)移。
劉義應(yīng)聲是。
“不若就趁今晚吧,今晚劉伯你去陶府把陶英的腦袋和尸首縫合的線拆下來,陶錢氏執(zhí)拗說不通,陶張氏又恨我入骨誓要捅我一刀,而展霄講究‘心甘情愿’不愿強權(quán)壓人,這案子遲遲難斷,著實叫人心煩吶?!?p> 劉義先應(yīng)下,又問:“今晚就將王子送走是不是倉促了些?萬一……”
余燼似是無奈又似在感嘆,“也就是現(xiàn)下是冬日,所以尸首還未腐爛,可時間越長變數(shù)越多,對我就越不利……如今陶英身死,展霄的精力又在陶府和我身上,所以望劉伯去陶府成事之后鬧出點動靜來。”
劉義明了,“那我現(xiàn)在就去安排?!?p> “等一下?!庇酄a擱下毛筆,捻起紙張對折幾下,放進一早準(zhǔn)備好的信封,“把這封信交給他吧,也算是一種交代了?!?p> ——
棺材鋪內(nèi)
劉義甫一進入內(nèi)院便見一少年郎迎上來,少年郎穿著和他一樣的粗布衣裳,但除了衣裳和他完全不一樣。
少年年紀(jì)十五許,一張臉端的是寫意風(fēng)流俊俏無比,不過少年發(fā)絲微蜷,還有一雙淡茶色眼瞳,點點細(xì)節(jié)都昭示著他是異域之人。
少年朝他身后張望,說著一口蹩腳的中原話:“劉伯劉伯,是阿姐來見我了嗎?”
劉義搖頭:“殿下,東家沒來?!?p> 少年眼里的星光降落,“阿姐是不是在怨我,怨我當(dāng)年沒有救下她,怨我來到這里還給她招致麻煩……”他的聲音透著些許委屈,“但我都不知道啊,當(dāng)年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我從未要求那個女的為我做什么,一切不過都是她的自以為是和自我感動……她竟然會殺人……”
劉義看著少年:“蓮姬是為了保護殿下吧?!?p> 少年說:“但我不需要,從來都不需要,是她小題大做殘忍殺人還牽扯到阿姐,我從未讓她做過什么,也從未暗示她做過什么,憑什么要把她犯下的罪孽加諸到我的身上?就因為她這么做是為了我好?笑話!”
哪里是為他好了,分明是為了滿足她自己的意愿!
劉義拱手:“殿下說的是,是老奴想錯了?!?p> 少年憤憤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劉伯,阿姐什么時候會來見我?明天?后天?還是說……阿姐不愿見我?”
劉義眼見著少年的臉色一會兒一個樣,不禁嘆了口氣,心想還好東家寫了一封信來,如若不然還不知這位能鬧出什么亂子。
劉義伸手入懷:“東家如今牽涉命案,身受官家關(guān)注頗多,不便前來,不過倒是吩咐老奴特來走一趟,把這封信交于殿下?!?p> 褐色封皮上的字跡工整中透著不羈,在每個字的收尾處卻帶著筆鋒,像是一個不羈的靈魂在被困在規(guī)矩格子里,在有限的方圓內(nèi)盡力收斂著,做著合乎規(guī)矩的事。
少年欣喜接過,輕撫著“吾弟阿喃親啟”幾個大字,一邊不斷重復(fù)喃喃“阿喃”這個稱謂,茶色的眸子彎彎,像是揉碎了星輝月色收攏其中,明亮而溫柔。
少年樂了一會兒,小心翼翼打開封口,下一秒,后頸一痛,星輝月色沉沒在黑暗中。
劉義接住暈過去的少年,再次嘆氣,“東家說得對,身份是天然的立場,殿下與東家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再任性了?!?p> 他抱起少年放進一口黑漆棺材里,擺放好以后看到少年死死攥緊信封的手,不由得搖頭。
這世事總是無常,總不叫人如愿,老天爺開了一次又一次的玩笑,命運的軌跡最終回到原點,不知是“撥亂反正”還是“天命無?!?,不過總是不同了,就像東家說過的,不能因一己之私,害得別人家破人亡。
這是基本的道德。
在棺材側(cè)面開了幾個小口確??諝饬魍ê?,劉義合上了棺蓋,出了門。
吱呀一聲,木門開合兩下,光線遭到驅(qū)逐,腳步踏踏遠(yuǎn)去,一切都安靜下來。
——
入夜的勤安縣城更加安靜,只偶爾聽得幾聲狗吠和禽鳥咕咕之聲,打更人敲著梆子穿街而過,報著平安,守門的兵衛(wèi)呵欠連天卻還強打精神。
“站住,干什么的?”
一行抬著黑棺的人被喊住,“大晚上抬著口棺材出喪?”
“官爺,小女突發(fā)惡疾身死,因著尚未出閣,按照習(xí)俗不可設(shè)靈堂,也不能入祖墳,只能夜里匆匆埋了去,我們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湊錢給小女買了口棺材,好讓她走的體面些?!币蝗松锨斑煅实?,“這人的生死都不看時候,深夜打攪也非我們所愿,習(xí)俗如此,還望官爺寬宥,求官爺通融幾分?!?p> 一聲聲低訴情真意切,守衛(wèi)也不是那等不通情達(dá)理之人,勤安不過小城,比不得京畿等重鎮(zhèn),又草草問了幾句便予以放行,送棺人連連道謝。
此城門在西,一行人方才出城,城東又鬧出了動靜,隱隱約約聽見什么人喊“有賊人”“大人”“尸首”“嚇人”這般的字眼。
那是陶府,先縣令的家。
守衛(wèi)們趕忙奔去。
余燼一身夜行服,頭戴黑色幕笠,站在城墻上俯瞰,城外寥寥幾人抬著一口黑棺融進夜色,城內(nèi)此起彼伏的呼聲叫起盞盞燈火。
夜色寂寂,寧靜卻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