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坍塌的囚籠
宏叔說，秋老板原本是個孤兒。
是戲班的老班主瞧著他模樣生得好，于是把他帶了回來。為學(xué)戲可沒少吃苦頭。
熬到了11歲登臺，一鳴驚人。
紅遍了蚌埠城，人人都說他有天分——是老天爺賞飯吃。
但宏叔作為秋老板的鐵粉兒，最是清楚秋老板這些年所承受的污名和辱罵。
“......秋老板15歲那年，跟戲班分家。當時他已經(jīng)是個角兒了，老班主貪得無厭死命壓榨。他是吃不好也休息不好，還要拼命演出，時常還要帶病上臺?！焙晔逋葱募彩椎卣f，“他是個角兒啊，這么下去，他的嗓子就廢了！”
所以，他和戲班分家，在戲班里掙的——全都不要。
都給老班主留下。
以凈身出戶的方式，離開了戲班。
可后來老班主見他單干的勢頭越來越好，竟還在背后拆臺，說他如何如何的忘恩負義。
他頂著罵名，憑著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熬出頭來。
有個小孩慕名來拜師——
在門口跪了一天一夜。
他于心不忍，即使看出那孩子實在沒什么天分，也認了，收了他做徒弟。
“就是賽秋月？”朱小舟詫異，沒想到秋月生和賽秋月之間，還有這樣一段往事。
宏叔點了頭，可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秋月生收了這個徒弟——絕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這個徒弟進了門，就沒什么好事發(fā)生。
他天分不足，又不肯下苦功夫練基本功。
卻躲他師父的箱子里，偷學(xué)他師父的絕活。仗著自己是秋月生唯一弟子，在外面偷接私活，演砸了——還差點砸了秋月生的招牌。
是秋月生秋老板親自登門道了歉，把人領(lǐng)回去的。
要不然，人家掌柜的扣著人，就是不讓他走啊。
可沒想到經(jīng)此一事，他非但不醒悟、不悔改，還生出了什么瑜亮情緒。
認為他自己是周瑜，秋月生就是諸葛亮。
他覺著，若不是有個秋月生處處壓他一頭，他定能獲得比秋月生更大的名氣。
他逼著秋月生給他上臺的機會。
可是秋月生認為，他的功夫還沒有練到家，不適宜上臺。他就鬧著要跟師父分家，另起爐灶，到了外面可沒少說秋月生的壞話。
因此也使得秋月生又背上了一個“妒才”的罵名。
再后來，秋月生神秘失蹤，他就以“賽秋月”為名——登臺演戲。
朱小舟說，“前些時候我在戲院外見著了，明明是賽秋月的演出，卻還掛著秋月生的招牌，那戲院的經(jīng)理更是目中無人?！?p> “這是自然?！焙晔鍑@氣，“那些個老伙計，都只是想念秋老板，因著秋老板的名義才會去看。哪里是看他賽秋月啊！”
他要是不掛秋月生的招牌，恐怕連一張戲票都賣不出去。
等到宏叔以幫她準備點吃的為由，先行離開，獨自傷神。朱小舟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說話，她猜到了一種可能，但是這太傷人了。
就算她從不相信人性。
可也不愿意把人性想象得如此不堪。
“你在為他難過？”柏淵凝視著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
“我是在替我自己難過?！敝煨≈壅f，“這一單要是收不回錢來，耽誤這么多功夫，我真的會虧到哭死。”
柏淵笑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朱小舟面前，展露笑意。
“剛剛，宏叔進來之前，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么？”
“噢，對了?！敝煨≈鄄铧c忘了，“你不覺得，秋月生的話很矛盾嗎?！?p> 他說，他是在何家演出后，第一次見到小南樓里的何家小姐。
但他又說，他送何小姐戲服的衣帶——作為定情信物。
是因為何小姐經(jīng)常去看他的戲。
朱小舟很確定，衣帶對于他與何小姐而言，十分重要。
這就證明，兩句聽起來很矛盾的話背后，他隱瞞了一個真相。
而這個真相里，包括秋老板的失蹤原因。
定情信物——
柏淵陷入茫然，回憶著什么。
“怎么，你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是那發(fā)帶的主人？”朱小舟開著玩笑打聽起來，說不定那發(fā)帶的背后，也有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呢。
“不記得了?！卑販Y卻說。
“騙人，不想說就算了?！?p> 朱小舟認為，他就是不想告訴他。
“是真的不記得了?！卑販Y黯然，并非有意想要隱瞞。“只記得我要找一條發(fā)帶，但不記得發(fā)帶的主人到底是誰了。好像，她從未得到過那根發(fā)帶——”
他以為只要贖回發(fā)帶，就能找到記憶里的阿臻。
朱小舟半信半疑。“那你還記得，你是誰嗎？你要找的人，叫什么？現(xiàn)在在哪里？”
柏淵搖了搖頭。
被封印了太久，他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只記得我叫柏淵，是九重天上的神。我在找的人——叫阿臻。”
除此之外，全都沒有印象了。
“你是，神？”朱小舟笑了，覺得他開了一個玩笑?！澳阋娴氖巧竦脑挘瑸槭裁磩e人都看不到你？那你和秋月生一樣嘛?！?p> 還是九重天上的神？
“因為我的肉身還被封印著。也許找到了發(fā)帶，想起了一切，就可以解開了?！彼f。
越說越離譜。
朱小舟問他，“好啊，那你的肉身被封印在哪兒了？你告訴我，我去幫你找回來，費用給你打七折！”
“不記得了?！笔裁炊疾挥浀昧恕?p> 他也曾錯認朱小舟是阿臻，但后來發(fā)現(xiàn)，她們真的不一樣。
阿臻溫柔善良，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
而這個朱小舟嘛......愛財如命，橫沖直撞，做事毛躁——盡是缺點。
朱小舟也沒當回事。
但柏淵的話，倒是讓她想到了什么。
生魂離開了小南樓的何小姐，注定等不到她的天亮了。
她的半張臉被大火燒毀，面目猙獰，可秋月生就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抱著他心愛的姑娘，坐在河邊等著太陽升起。
離得太遠，朱小舟聽不到他們說了什么。
心里又是惋惜又是感慨。
最后，眼睜睜地看著，太陽升起的那一刻，何小姐消失在了秋月生的懷里。
而這個困住了她、囚禁了她百年之久的地方，也將徹底坍塌。
回到棲云當，好像做了一場夢。
腰里鼓鼓的錢袋子，卻在提醒著她，那一場夢是真實存在過的。
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一刻似的——不知所措。
一袋子的銀元，好像也不能化解她心里的那種遺憾，這是從前不可能發(fā)生的。
到底錯過了什么，她說不清楚。
但她深刻的意識到，心里有個地方是空落落的。
柏淵......
想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會覺得心痛——喘不上來氣的那種痛。
可是一轉(zhuǎn)頭，就看到了仍然站在店里的他。
原來，他還在。
門上的風鈴響了——代表著有客人到了。
“您好，歡迎光臨！是要贖當嗎？”她像往常一樣，招呼著上門的客人，儼然變成了刻印在骨子里的一種習(xí)慣。
可是來的“人”——卻是秋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