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讓我暗暗吃驚。大爺除了身材比較瘦小和我父親有差別之外,幾乎和我父親一樣:高鼻子,大耳朵,筆直的腰,是標(biāo)準(zhǔn)的美男子,盡管是農(nóng)民,身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的氣質(zhì),他舉止安詳、不俾不亢,沉靜、睿智,總之,與眾不同。
他是我父親的堂哥,是我公公的大哥的兒子。既然他是我的親人,為什么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呢?
原來,這里有一個非同尋常的故事,說來話長了。
我大伯母,我們稱呼她“大娜”(娜取同音,方言:伯母),她的嗓門很大,說話也快,她一說話稍微不注意聽就聽成“呱啦呱啦……哇哇哇……!”整個村子都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人們都說有這么好的嗓門,不做廣播員可惜了。有人說如果她去做廣播員,生產(chǎn)隊起碼可以省去很多錢,不用買喇叭,隨時隨地都可以廣播,耳朵再背的人都可以聽到她說話。能說這么大聲話的人,應(yīng)該中氣很足,身體很好,可也不知道她身上缺少什么?她竟然沒有孩子。
與她相反,我大爺文質(zhì)彬彬,是個讀書人,平時說話很和氣,脾氣很好,從來沒有聽到他說一句大聲的話,他像一塊特制的海綿把大娜的大嗓門的聲音都吸進去消化掉了。
大娜不僅嗓門大,還很會講理,什么都是她對,別人做什么都是錯的,什么事她都能指責(zé)別人,并講出一番道理來,一到吃飯,就大發(fā)脾氣,竟然打拿棍子打她的家公,把老人趕出門外,不給飯吃。我大爺根本就無法制止。我公公嗓門也大,見她這樣對待自己的大哥,義憤填膺,但我公公說不過她,鎮(zhèn)不住。我大伯公的伙食大部分只能在我公公這邊解決。
她的行為引起了全村的公憤,全村人群起而攻之,以前的村長十五爺,比現(xiàn)在的村長魄力還大,他威風(fēng)凜凜地帶領(lǐng)一幫德高望重的老者來到大娜家,拍桌子,威嚴(yán)地對大娜說:“我們洛陽村從來都是禮儀之村,不能容忍你這樣的潑婦這樣對待老人!你不得在這里‘造樣’,你滾出我們洛陽村,永遠不得‘向’洛陽村!”“造樣”就是制造榜樣,一般是貶義詞,“向”是正面看的意思,意思是讓她看也不得看我們村了,就這樣,清理門戶,把她獵(方言:趕走)走了,讓她永遠不得回來。
大娜一個人回了娘家新安村,大爺也跟去著大娜,可她犯下了這樣的錯,她娘家也容納不下他們,他們就到新橋圩花錢買了一間很爛的房子,修修補補,住下來。
家里老人叫大爺另外娶,說大娜不僅沒有教養(yǎng),也生不出小孩來,可大爺不聽,還跟家里斷絕了關(guān)系。他自己的父親他也不管,不養(yǎng)。他父親死的時候,去通知他,他也不回去,不理睬。是我公公和我父親養(yǎng)我大伯公,料理我大伯公的后事。
一直到長大之后,我都想不清楚這到底是什么愛情?大娜那么惡,脾氣那么大,大爺怎么能容忍這種脾氣呢?大爺是讀書人,知書達理,而我大娜如此不孝,大爺為什么還能容忍她?她一輩子也生不出小孩來,他也還是誓死追隨。也許忠孝不能兩全,大爺有大爺?shù)膫€性,他也有他的難處。也許再卑微的生命,都會有愛,愛情不管在哪里,不管對誰,都是不平凡的。
村里的人雖然罵過大娜,驅(qū)趕過她,但圩日去新橋趕圩也不計前嫌,都去她家坐坐,把挑柴的扁擔(dān)和茅槍放在她家的屋角、門角。大家賣完柴、賣完竹木,就在她家歇息、吹牛,坐累了,便出去買肉買菜買酒,買回來了堆滿她家,一直等到大家賣完東西又買好東西之后,清點人數(shù),才集中一起回家。好像把她的事情忘記了,她也好像忘記了那些事情,每次都很熱情禮貌地招呼老家來的人,給他們遞凳子,叫人家吃粥。
大爺?shù)姆孔颖蓉i欄高一些,是在人家的高樓旁邊搭建的一間簡易的房子,跟高樓對比,好像一塊破舊的布條粘在一條豪華的裙子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破爛的房子,看著他們住的房子我心里暗暗吃驚:這種房子也能住人?
大娜看見我,在屋里面奔走出來,又驚又喜說:“哎喲!這個不是我們家九妹嗎?”,當(dāng)時我母親并不在我身邊。
我們村里人在旁邊附和說:“是,她是你家九妹!”然后大家問我:“知道不知道這個人是你家的誰?她是你家大娜!”說完,他們就教我叫她:“大娜!”。我怯怯地叫她:“大娜!”。
她從來沒有見過我,我也沒有見過她,她怎么知道我是她家的人呢?并且知道我排第幾,知道我是九妹?大娜對我的態(tài)度,村里人也覺得驚訝。也許,親人相見是有一定的感覺的,不需要相認(rèn),冥冥之中早就已經(jīng)認(rèn)識。
大娜抱起我,又親又吻,如久別重逢自己的女兒一樣,接著,帶我出街,說帶我去吃粉,帶我去買新衣服。還沒走出多遠,剛好碰上我母親忙完過來看見,制止了,說不用去花錢。大娜長得五大三粗,高個子,牙齒有點不平,皮膚很黑,穿著不是很講究,沒有女人的撫媚,可她能牽得住大爺?shù)男?。大爺跟我父親一樣,總是慢里斯條地裝煙到煙斗,一口一口地吸煙,跟村里人談?wù)撜涡蝿?,說笑話,很慈祥。
他們兩人的樣子,一點也找不到過去的陰影。
新橋鎮(zhèn)很繁華,有很多人在叫賣,叫賣聲和討價還價,還有砍肉的聲音,匯集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嗡”聲音。在我眼里只要人多、熱鬧,就是大城市了。也許是嫌這聲音不夠巨大,有一個喇叭在高聲地廣播,放一些熱情奔放的戰(zhàn)歌,接著轉(zhuǎn)播“對農(nóng)村廣播”節(jié)目。說的是廣西的“官話”,就是桂柳話,我留意聽了一下,只聽見老是說著一些“泥儂,擦鞋底,納鞋底,激里功理,得登……”哈哈,不知說什么?聽不懂!
裝完車,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鐘了,那個司機說帶我們?nèi)コ燥?,在路邊一攤子坐下來,點了幾個菜。有灌腸的豬紅,有梅菜扣肉,有甩骨白斬狗肉。甩骨白斬狗肉是我們當(dāng)?shù)貧v史悠久的名菜。灌腸的豬紅,是用豬血灌進豬粉腸,扎住兩頭,放到水里去煮,然后白切,切成一小片一圈圈的那樣,上面撒點蔥花。
我母親很過意不去,說:“哎呀,師傅呀,本來應(yīng)該是我請你吃,怎么反過來是你請我們呢?”。
司機笑著說:“反正我也得吃飯,難得有機會請你們吃?!?p> 司機很健談,說話滔滔不絕,也許是走南闖北多了,每一個菜都能說出典故來。
他說以前去廣州出差,吃飯時候點菜不會點,看菜譜不知道其中的奧秘,有的名稱看起來很好聽,卻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等菜端上來,才知道是上當(dāng),菜譜上有:青龍過海,螞蟻上樹。青龍過海,實際上是空心菜湯,螞蟻上樹,實際上是粉絲上撒芝麻,空心菜不就是青色的嗎?把它叫做龍也不錯,可是空心菜煮湯并不好吃,這個菜名就有些名過其實了。
司機繼續(xù)說:“這個梅菜扣肉在廣東很有名哦。這個菜是吉祥菜,為什么說是吉祥菜呢?說起來有一個故事?!?p> 我母親說:“師傅,我這個女兒喜歡聽故事,是故事你就說說給她聽唄!”
司機說:“哈哈,妹妹看起來天資聰明,看來以后是讀書的料子,我觀察她每當(dāng)說到什么故事,她就很認(rèn)真的聽!好,喜歡聽,那我就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