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經(jīng)沉寂幾世幾劫,污濁氣下沉至最冥地底,濁、怨二氣無處排解終郁結成有形之物,其外形百變難測。我從未親眼見過那些在世人口中稱作的鬼。鬼只可永世呆在鬼界,俗稱地獄。
我,龍青,處三界之上的仙界,本是混沌期的一粒青石。初時的青石何止千萬粒,煎熬至混沌期結束,我環(huán)顧四周。第一縷陽光穿透萬世的暗黑,傾注了60萬年的滂沱大雨收進了云幕,大地從深海緩緩隆起,金色的浪花擊打白沙,我屏住呼吸貪婪地看著這個新世界。才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堆積的青石粒已蕩然無存,或化齏粉沒入深海,或四分五裂至魂魄消散無跡可尋。
我成了這新世界僅余的一粒青石,獲上天青睞幻化女身至仙界,做了一個女仙。
仙界處三界至圣的地位,三界只有一條規(guī)律,絕不可破壞:仙界、人界、鬼界各司其界,絕不可跨界,就是仙也不可跨出仙界半步。
我初上仙界便逢上盛事---飛天幻舞,也是仙界惟一看重的情事。眾仙聚于祭祀高臺,衣袂飄翩,井然有序,鴉雀無音。我挑了祭祀臺最南端立了,輕倚凰首石欄,聽說祭祀臺是遠古時的一塊四方天墨星石雕琢而成,其間畫梁宇棟,精絕難言。
空無一人時祭祀臺猶如一方深不可測的墨錠,看上去比我屋前的那池水塘大不了多少。可今天,所有的男仙、女仙云集至此,又何止十人、百人,祭祀臺卻坦坦納之,未顯絲毫的擁擠、紛雜,只是那周身的墨色在隱隱消褪,隨著眾仙的加入,它漸次煥發(fā)柔和明亮的光芒,一掃其平時的黯淡。
男仙一色的素白長衫、皂色履,頂上白珠束發(fā)。在我眼中,他們翩翩然同若一人,只能憑各自身上散發(fā)出迥異不同的體味來辨別誰是誰。
離我稍近的男仙散發(fā)微苦的體味,他叫若塵子,我用星絲絹輕掩口鼻。對苦的氣味我有著莫名的觸動,應是絕遠以前無日無夜中被傾盆的雨澆淋的滋味,那種沒有盡頭,近乎絕望的愫動。我閉上眼輕吐氣,實在不喜這種零碎的忽至的記憶,就如心臟最深處有硬物在刮刺。
一個正欲飛天的男仙踏上幻舞圓石,圓石僅憑一條手臂粗細的石梁銜接于祭祀臺,男仙立于石上就如身處懸崖,半身外即是深淵。
我稍向東小挪幾步,遠離若塵子。只是一轉眼,石上男仙極力地舒展雙臂,縱身而躍,我趕緊用絹堵住嘴,咽回自己的驚異。一團蘊紅的光華接住他,將他整個身子緩緩上托。男仙的十指先是輕顫,繼而開始大幅度地畫出圓圈,一個接著一個,這個圈還未完結另一個已跟上。天邊猶如一絲鼓樂在騷動,忽時急忽時緩的,那男仙兀自舞動個不停,這就是幻舞?我忖度著,整個天空忽地煥然一新,不知從哪涌現(xiàn)出潮水般的云霞,絢麗而氣勢勃勃,我簡直有點應接不暇。而漸次雷動的鼓樂聲中,一直裹挾在光華中的男仙身姿靈動地回至圓石上。隨著他手指動作的平復、停止,鼓樂、云霞倏然消無蹤影,天色已平復從前。
“不錯,岐山君果然又進益了。”眾仙低聲評論著。
我忙收斂身心,此刻還略帶澎湃的情緒顯然與眾仙不合,他們的反應平靜、祥和,可能剛才的風動云涌于他們而言是再尋常不過的了。
岐山君微微躬身施禮,從幻舞圓石上一躍而歸至祭祀臺,雙目而垂緩步走回人群,他應是個很好看的年青男子,眼瞼細長直掃入兩鬢。我還在仔細打量,那微含的眸子霍然一轉,直接鎖向我,頓時一道無形的壓力向我襲來,口鼻眼似乎被什么異物堵塞,幾不能呼吸,我趕緊用星絲娟掩臉側避,那灼人的壓力才消失掉,我輕撫胸口,不敢再隨意抬眼。
其后又是幾個男仙、女仙飛天幻舞,我也有點倦,最初的好奇心已得到滿足了,無非都是些彩云、霞魄的幻化變形罷了,不是隨鐘樂之聲幻為珍禽或異獸,就是追隨天之色而變化的樓臺或亭閣。幾乎所有表演者步下圓石后,都獲得了類似“很好,果真進益了”的評語。
原來仙界也是審美疲勞,我用絹掩住口鼻,可能所有人都有點累,原本個人身上輕淡的體味,此時此刻都已變得渾濁,是苦味的愈加苦澀難聞,原本是沉香味的也帶上酸腐的木頭味了。
天色是真正地走向暗了,正對面的紅日已在下沉,幾縷浮云被一群玄鳥穿過,鳥低嗚著瞬間消失了蹤影。
又是一個男仙走上圓石,希望是最后一個了。他身姿挺拔背對祭祀臺,只是靜靜地對著如血的渾圓的日,久久未動,天地間直如被收進一個透明的盒子,似乎這一刻時空都已停滯。
他到底還要站在那里多久?我徒勞想從余暉中尋到他的側臉,猛地我打了個寒噤,這是怎么回事?不自覺中我緊握凰首石欄,幾乎是要將整個胸膛都抵進去,似乎只有用最堅硬的觸覺才能挾止這莫名的恐慌。
我聽見四周很多的低呼、喃語,甚至還有誰用顫抖的聲音念著些古怪的咒語。天空是完全黯寂了,伸手不可見五指,什么夕陽、浮云統(tǒng)統(tǒng)遮沒,祭祀臺整個兒地抖動了一下,幸好只是一下,我不停地咽著口水,這是種不祥的感覺,仿佛剎那的工夫混沌世界再次降臨,我張大雙眼卻什么也看不見,臉上的毛發(fā)如針刺般豎立起來,是水,一股水的潮濕迅速撲將過來。
怎么辦?應該馬上離開這里,“嘩”一聲巨響,簡直是驚天動地,我被一道巨幅的光亮閃到,那光亮太過耀眼,我努力想透過那道光幕去看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當然,絕不僅僅是光,我全身顫抖,原來是雨,鋪天蓋地的大雨從天而降,我甚至能看清那一顆顆的雨點滾動著勁風將整個祭祀臺包圍。
片刻后,我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似乎有一架無形的屏障將驟雨狂風隔離了祭祀臺,我松了口氣,只要呆在祭祀臺上就是安全的。雨點、風霧、濕潤的氣息就在面前,時而呼嘯時而騰躍,我松開自己已抓得發(fā)白的手指,輕輕地伸出石欄,眼睜睜地看著手靠近、探入雨水中,這是奇跡么?雨水依舊下著,卻沒有一滴落在我的手上,統(tǒng)統(tǒng)避開我的手紛紛向旁邊滾落,似乎有什么神秘力量保護了我的手,不容雨水的侵襲。或者這只是另一種幻化,我的手與雨水看似在同一個世界,其實卻各在不同的時空,我還在沉吟。
天空瞬間轉睛,放亮了,夕陽、浮云重現(xiàn)天際,仿佛那場暴風驟雨只是我腦子里的幻景,此刻的天地之間是如此的靜止,我閉上眼,衣衫后面已是汗?jié)?。遠處隱約有鐘磬之音,沁人心脾,睜開眼,天空泛著黃昏時常見的殷紅,天闊云開,四周人人氣色一新,疲倦一掃而空,先時混濁的體氣消失殆盡。
圓石上的男仙緩慢轉身面對祭祀臺,暮色中他的眉眼若隱若現(xiàn),幾個零星的掌聲響起,轉而是人人輕擊右掌,男仙在久久不絕的掌聲中一步一步走回祭祀臺,隱沒于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