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指了指那個小孩,對子琴和小娟說:“我見過他?!北阆蚰莻€小孩招手。
小孩子也看到了她,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他疑惑地走了過來。
奶奶對他說:“我見過你,你也見過我,你忘了?”
小男孩大概剛剛想起了前幾天的事,便點了頭,走了過來,問:“你娘呢?”
“死了?!?p> “你沒有爹嗎?”
“我爹不要我們了?!?p> 小男孩好像一直沒有表情的說話,“我早就沒有爹和娘,我叔叔也不要我了?!?p> “你叫什么名字?”子琴問。
“他們都叫我小豆子。”
他的名字讓奶奶感覺了一點驚訝,奶奶對子琴說:“子琴姐,我弟叫小兜,他和我弟的名字差不多?!比缓髮π《棺诱f:“以后我就叫你小兜怎么樣,你就我弟,我就是你姐?!?p> 小豆子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查覺的喜悅,他快速地點了點頭。
于是奶奶就有了新的朋友,一個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但可以在奶奶說話的時候一直出神地盯著她的臉的新朋友。小豆子的眼神里充滿著羨慕和憧憬,仿佛奶奶身上有著神秘的光環(huán)。奶奶知道,他羨慕的是自己所擁有過的短暫的母親的愛,而正是擁有過這母愛的人就仿佛擁有一筆財富,居然不嫌棄一個穿著從尸體上扒下的、沾著血污的衣服的小乞丐。
奶奶和小豆子坐在屋前墻根下,小豆子讓奶奶講一講她的母親,奶奶像炫富一樣講著太姥姥每年過年帶著她去蘇州裁新年的衣服、辦年貨,做蛋餃和年糕;初五迎財神太姥姥都要喝上幾杯高粱酒,奶奶也要喝,太姥姥總是不讓,這時候黑牛叔就拿筷子頭沾一點酒偷偷給奶奶嘗,而太姥姥即便看到了也裝看不到,奶奶不知道太姥姥為什么喝酒,那酒又苦又澀,讓她半天張著嘴伸著舌頭不敢合上,以免再那種味道在嘴里蔓延開來,黑牛就像孩子一樣笑了起來,并把一個水晶蝦仁放到她的嘴里;奶奶最讓人開心的是去村北幾里路遠的湖邊去摸蟹,太姥姥教給奶奶怎么認蟹洞,然后太姥姥看到蟹洞就會去用手摸,便抓住一只蟹腿拎出一只帶泥的螃蟹來,肚臍里透出來金燦燦的蟹黃,但太姥姥卻不讓奶奶摸,因為有可能洞里沒有蟹,而是一條水蛇。太姥姥說黑牛就被水蛇咬過,手指頭腫了好幾天;還有……
小豆子入迷地聽著奶奶講述,仿佛是聽著神話,就算子琴在門叫他們回屋里也沒有回頭看,奶奶看了一眼,子琴的身后是一輪慘淡的夕陽,染紅了各處燃燒而連成一片的濃煙,仿佛整個南京城都在燃燒,然后她接著講一年重陽節(jié)的時候,藥店便關(guān)了門,黑牛趕著馬車,拉著太姥姥和奶奶去虎丘山去看菊花……
夜晚,月光透過窗戶撒進屋來,大家都躺著顯得大廳里空蕩了許多。鼾聲、小孩子的哭聲、不耐煩的報怨聲、悄悄的說話聲,此起彼伏。
小豆子和奶奶睡在一條毯子上,已經(jīng)睡熟了,但奶奶睡不著,她看著他比自己還要瘦小的身體,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微微餿臭的氣味,突然覺得有一個大人一般的使命感,來照顧這個孩子。
早上奶奶是被吵醒的,奶奶睜開眼,旁邊頭上裹著頭巾的中年婦女正躺在粗棉布的褥子上,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復(fù)著一個字,奶奶聽了一會才聽清是一個“沒有”的“沒”字。她先是躺著說,奶奶還以為她是在說夢話,但突然,她卻坐了起來,目光飄忽不定,搜尋著四周,聲音變得更大,奶奶才知道她說的是“沒了”,只是說的太快,那個“了”字變成了輕聲,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
她的叫聲也吵醒了周圍的幾個人,但人們或者報怨幾聲,或坐起身看了看,弄清怎么回事后便又搖了頭,重新躺下身去,在黎明的微光中嘆息。
這時,身邊躺在毯子上的小豆子不明白怎么回事,有些疑問地看著奶奶,奶奶也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看看周圍,不遠處正在給孩子喂奶大青嫂正朝這邊看來,并沒有用語言回答奶奶疑問的眼神,而向著奶奶指了指自己的頭,然后再搖了搖頭,并擺手示意她們不要管她,繼續(xù)睡覺。
“神經(jīng)了?”小豆子小聲的問。
“別說話?!蹦棠痰恼Z氣帶著命令,她感覺自己第一次這么威嚴的說話,小豆子馬上住了嘴,不敢再問。
奶奶躺下來,和小豆子面對面,小聲對他說:“她是的,可這也難怪。她們家那么多人,一下子就都沒了,哪受得了。我娘和弟弟被日本人殺死的時候,我娘對我說:‘你一定要活下去,要替我和你弟活著?!晕揖拖耄业没钕氯?,就好像,就好像我娘一直在我身邊,只要我沒了我娘才會沒了。”說到這時在,奶奶便感覺鼻子有些酸,“我覺得她家里人要是死的沒有那么快,哪怕有一個人對她說:‘你要活著,要為咱們一家人活著?!撬膊粫@樣,至少,她會……”奶奶在腦中極力地搜尋著詞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那樣她的腦子里就會有個目標,有個希望。那么她就不會精神出問題了?!北澈蟮淖忧僬f。
奶奶佩服得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p> “鈴兒,你讀過幾年書?”子琴的問題讓奶奶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她回頭看了一下,子琴也正用臂彎支了腦袋看著她。
“讀了一年多,兩年前就不讀?!?p> “為啥?”
“因為我娘的店里缺人?!?p> “你能看報紙嗎?”
奶奶搖了搖低著的頭。
她們正在閑聊,大廳里的門開了,兩個拿著長槍的日本兵闖了進來,門口的人們本能地躲了開去,也許看到里面年輕的女人很多,兩個人興奮地狂叫著。同時,大廳里也一片慌亂,哭聲、叫喊聲連成一片。門外也有人喊著:“快去叫華先生。”
早有幾個中年女人沖了上去,打算組成一道人墻,阻止日本兵的進入,但中間一個人立馬被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日本兵踢中了小肚子,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疼得面目扭曲,不住地呻吟,人墻自然就斷開了。又有兩個人想頂上來,兩個日本兵端起了帶著刺刀的長槍,那兩個人被刺刀逼得向后退,另一個年輕的日本兵本正準備用刺刀去刺其中一個對他怒目而視的中年婦女,大胡子嘴里“嗨嗨”地叫喊著趕忙用手拉住了他,然后看著滿屋子的女人,伸出一個手指頭,興奮地說:“花姑娘,一個,一個?!?p> 人群再次往后退去,大概大家都害怕自己是被選中的那一個。子琴和小娟抱著奶奶,低著頭背對著日本兵,卻看到前面馮嫂子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站了起來,子琴想叫她,卻又不敢發(fā)出聲來。
“沒了,都沒了……”馮嫂子一邊嘟囔著,一邊慢慢走到那個年輕日本兵的面前,不知誰叫了一聲“馮嫂子”想拉住她卻又不敢走向前。日本兵自然沒有想到有人會主動走了出來,愣住了,落腮胡子看到的是一個又老老丑的中年婦女,不自覺輕蔑了笑了,一邊擺手一邊用不標準的中文喊道:“要花姑娘,你,走,走?!?p> 馮嫂子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叫喊,徑直走到了年輕日本兵端著的刺刀前,臉上已經(jīng)老淚縱橫。
這時,兩個日本兵已經(jīng)覺查出她不是來獻身的,但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不解地盯著那張被淚水模糊的黑皺的臉。
整個大廳里鴉雀無聲,馮嫂子站在刺刀前不再嘟囔,突然,她臉變得扭曲,嘴里發(fā)出一聲慘厲的哭喊:“全沒了?!蓖瑫r向前撲去。剛才趾高氣昂的日本兵驚恐地向后退去,大廳里所有人都發(fā)出一陣驚呼。
刺刀從馮嫂子的左胸插了進去,刀尖從背后透了出來,馮嫂子似乎并不覺得疼痛,她臉上眼淚縱橫,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大聲喊著別人聽不清的語言,雙手不住地向前亂抓著,最后從嘴里噴出了一口鮮血,噴到了拿著刺刀的年輕日本兵的手上,日本兵嚇得撒了手,連退了幾步。
馮嫂子雙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嘴里也不再發(fā)出聲音,她的身體連同刺刀倒了下去,被眾人用手接住,輕輕地把她放在地上,大廳里即刻充滿了嗚咽、抽泣和嘆息。
年輕的日本兵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落腮胡子對年輕士兵大聲呵斥著,年輕士兵這才回過神來,伸出沾滿鮮血的手,用腳踩住馮嫂子的尸體,使勁撥出了長槍。輕蔑的笑容重新回到落腮胡子的臉上,他伸出一個手指頭,說:“花姑娘,一個,就一個。”他環(huán)顧四周,搜尋著目標,然后把眼睛定在了已經(jīng)被眼前景象驚呆的子琴的臉上。落腮胡子向前幾步,就伸手抓子琴的肩膀。這時,小豆子從奶奶的身后沖了出來,張口向落腮胡子的手上咬去,但他的嘴還沒有到手邊,落腮胡子已經(jīng)抻出右腿踢在了小豆子的胸口。奶奶仿佛聽到了骨骼碎裂的聲音,小豆子像一只皮球一樣被踢出幾米遠,因為疼痛伏在地上不斷地扭曲著身體。奶奶急忙跑過去,抱起他,發(fā)現(xiàn)他正用力咬緊牙關(guān),好讓自己不因為疼喊出來。
正當(dāng)落腮胡子再次露出貪婪的笑容,想抓住子琴的時候,外面一陣嘈雜,一群人簇擁著一路用外語咆哮的華先生進來了。落腮胡子似乎知道華先生是一個不好惹的人,竟住了手,整理了一下半舊的軍服,回身來到華先生面前,面對華先生的憤怒的訓(xùn)斥,似乎聽不到一樣,只是對年輕士兵擺了擺手,兩個慢步向門外踱去,臨到門口,落腮胡子一邊左顧右盼,一邊吹起了口哨。
馮嫂子的尸體被抬走了,小豆子也被送去醫(yī)務(wù)室了,他瘦小的身體輕飄飄的,一位護士用雙手托著他,就像托著一只麻雀。
子琴好長時間都是呆呆的,奶奶抓住她的手,冰涼,奶奶幫她捂了好一會,也感覺不到她的溫度。
大廳里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節(jié)奏,就像剛才的一切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在和著難聞的氣味中,大家都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嘈雜。
子琴來到安全區(qū)比較早,她沒有看到過滿街尸體的景象,所以剛才的事情對她產(chǎn)生了很大的刺激。子琴不再像以前那么活潑,變得沉默起來,還時不時地唉聲嘆氣,并發(fā)出一兩句感慨。她總喜歡摟著奶奶,或者小娟,好像摟著一個人才能讓她覺得踏實,她摟得很緊,生怕她們突然跑了似的。
晚上,窗外的夜成空很亮,月光照進來,屋里睡著的人們一排排,哪怕是紅色的衣服,在月光中也失去顏色,一動不動,仿佛石頭雕成的。奶奶突然覺得,他們就像一排排的尸體。突然,轟隆一聲,肯定是不遠處一處房屋經(jīng)受不住轟炸和烈火,倒塌了。
晚上奶奶出去解手回來,小娟已經(jīng)睡熟了,子琴卻不見了,她就去屋外去尋找,發(fā)現(xiàn)子琴在一個墻根下坐在地上。在一灘血跡旁邊,子琴肯定是睡不著的。奶奶坐到她旁邊,一起看著天空。過了一會兒,子琴終于說了句:“今天十五吧,月亮真圓。”
奶奶可以看撒下來的月光,照著地上三三兩兩睡著的人們,她揉揉眼睛,仍然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她想,今天的月亮一定很圓,要不不會這么亮,整個院子仿佛下了一層銀霜,她從升騰起的煙霧周圍的銀邊來推測月亮大概在天空哪個方向,她向著尋定的方向看去,那里的天空如同她的內(nèi)心,什么都沒有,只有墨一般的一片黑暗。
她們兩默默坐著,又過了好一會,奶奶說:“子琴姐,要不我們做一家人吧。你做我干娘,我做你的干女兒。”
子琴呆滯的眼睛在月光中轉(zhuǎn)動了幾下,說道:“是啊,活下來不容易,死卻這樣簡單。人死之前,總是要有個家的?!?p> “干娘,你以后教我讀書怎么樣?”
子琴點了點頭攬過奶奶的肩膀,把奶奶抱著緊緊地,說:“鈴兒,你真的是長大了,見識比大人還大?!闭f著,流下兩滴眼淚。
那天夜晚,奶奶躺下便睡著了,睡得很沉,仿佛重陽節(jié)爬了半天的太平山,腰酸背痛之后便躺在客廳的羅漢床上睡了一樣,今天沒有做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