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奶奶一家人已經(jīng)沒有選擇,因為第一天那幾個殺死黑牛的日本就已經(jīng)給她們做了出了選擇,那就是去安全區(qū),沒有任何僥幸的理由,只要是不在路上碰上日本兵,那就安全了。
但她們卻不敢現(xiàn)在就出門,從四處傳來的槍聲就可以判斷,南京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日本兵徹底占領,日本兵有可能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出去無疑等于送死,所以她們決定先躲一躲,天黑再走。她們?yōu)榱嗽斐鲆呀?jīng)人去樓空的假相,她們費了好大氣力把大門卸了下來,并放在了門外,還把一樓所有東西推倒,砸碎。
剩下的就是等待,而等待的時間卻是最折磨人的。每一聲槍響,每一聲爆炸聲,都會讓她們渾身抽搐一下,太姥姥說:“每一槍,就有可能是條人命啊?!彼齻凃榭s在床上,互相摟抱著,忍受著長達一天一聲一聲的驚嚇。時至下午,樓前還不時有車輛和大隊人馬經(jīng)過,能清楚地聽到日本兵的叫喊和吵鬧。最讓人無法控制的還是小兜的哭聲。小兜一哭,太姥姥就把被子蒙了,自己在被子里哄小兜。
好不容易等到天光稍暗,她們終于無法忍受,于是就決定出發(fā)了。太姥姥抱著小兜,不禁看了看身后的房子,就仿佛她最后一眼看經(jīng)營多年的藥店的招牌。雖然現(xiàn)在這個房子是丈夫與別的女人的安樂窩,但她卻一直認為這是自己家里的產(chǎn)業(yè),她時不時就向鄰居提起自己家在南京的房子,并為此贏得了不少羨慕的眼光和言語。但是現(xiàn)在這一切馬上就要失去了,也許她們走后,一顆炸彈落下來,房子就會立馬變廢墟,畢竟連黑牛那鐵塔一樣的人也立馬變成尸體了。
她們剛收拾完東西,還沒有下樓,就聽到了機車的轟鳴聲緩緩而來,逐漸蓋過了時不時的槍聲和爆炸聲。街對面已經(jīng)炸毀的廢墟之間,一輛坦克攆碎了一個木制路障,后面還跟著二三十人的日本兵。
隨著坦克轟鳴的臨近,她們也越來越恐懼。跑,這是她們最本能的想法。奶奶拿一個僅裝有內(nèi)衣的包袱,太姥姥給小兜腰里系了一條粗繩,抱著他匆匆來到后院。后院墻根有一個水缸,水缸上有準備好的木板,踩著木板翻過墻就到了后面一家的院子里。太姥姥已經(jīng)偵查過了,那是一家雜貨店的后院,雜貨店前面的大門敞開著,店里的物品已經(jīng)被流民搶劫一空,只有幾個破了洞的竹蓖在屋子里隨風搖擺。
自從天亮以來,太姥姥和奶奶都處于恐懼和驚惶之中,但當太姥姥用繩子把小兜系到墻根的奶奶手中時,小兜可能以為這只是一場游戲,“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娘,小兜笑了?!?p> 太姥姥從墻上跳了下來,把小兜抱在了懷里,原來一直皺著的眉卻沒有舒展,只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壓著嗓子說:“好兒子,這時候還能笑出來,將來必是能成大事的?!?p> 話音未落,日本坦克的轟鳴便從雜貨店前面的街上隱隱傳來,顯然,日本兵并沒有從家門口經(jīng)過,而是直接到了后街。
太姥姥掀起墻角的一塊竹席,便露出了蓋著破木板的小小的防空洞,當她們跳進去,站在洞里沒了腳的爛泥里的時候,小兜停止了笑,只是用莫名其妙眼睛看著洞口斑駁的光。
從聲音判斷,日本兵已經(jīng)到了雜貨店的門口,突然,幾聲響亮的槍聲響起,同時傳來日本兵們雜亂的叫喊,頓時,密集的槍聲不斷地響起。小兜“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太姥姥趕緊敞開棉衣,把小兜的頭緊緊裹住,那哭聲變成了悶悶的嗚嗚聲。坦克已經(jīng)停止前進,接著是金屬扭曲的聲音,然后是一聲巨響,再就是房屋倒塌的聲音,最后是日本兵的叫聲。當?shù)诙暰揄戇^后,日本兵歡呼起來。
槍聲停了,終于,在一段時間聒噪之后,坦克漸漸遠去了,只有遠處時不時的槍響和爆炸聲。奶奶由于過度的緊張頭疼欲裂,心臟如同錘子敲打著胸膛,恐懼使她忘記了呼吸,這時她和太姥姥才急忙大口喘了幾口氣。
太姥姥把小兜的頭從懷里露出來,小兜已經(jīng)不哭了,臉卻被憋得通紅,大眼睛驚恐地看著太姥姥。
當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防空洞里爬出來,從雜貨店敞開的大門望去,街對面一幢四層的樓房僅剩了二層半,落在地上的瓦礫堆里,有兩個穿著灰綠色衣服的人形,那一定是留下反抗的國民軍了。
太姥姥試探著走出大門,在街上沒有發(fā)現(xiàn)日本兵才招手讓奶奶走出去。奶奶沒有發(fā)現(xiàn)門口血跡,看來,那兩名死亡的國軍是沒有戰(zhàn)果了。
她們貼著墻根向前走,不斷地前顧后盼,生怕從哪個小巷里走出幾個日本兵。她們必須在日本兵發(fā)現(xiàn)她們之前躲起來,從目前的情形看,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死亡。因為她們只走了不到一里地,就看到了四、五具尸體。其中只有一個人是仰面躺在地上,胸口的血還不斷地淌了出來,應該是被刺刀捅穿了胸膛。其他人都是爬在地上,背后中槍,也許是他們沒有覺察后面出現(xiàn)的日本兵,也許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日本兵想逃跑,轉身逃跑時被擊斃的。
她們的行進路線,其實就是按照剛才日本坦克的行進路線走的,這沒有辦法,因為安全區(qū)的方位和日本坦克的進行方向一致。所以,她們不能走得太快,這個問題太姥姥是有合計的:從目前的情形看,大部分南京人已經(jīng)去了安全區(qū),剩下的人不多,而這街上的尸體說明,即使路上人不多,日本兵只要看見人就會殺死。但總有人會留在家,就像奶奶家一樣,所以日本兵在路上就會遇到人,他們就會殺人,這就會拖慢他們的行進速度。
但是,她們也不能走得太慢,誰知道南京城內(nèi)有多少日本兵呢?誰知道下一隊日本兵什么時候來呢?
天似陰非陰,陽光模模糊糊,奶奶走過一片又一片廢墟,一個又一個尸體,當她看到那一棟棟比自家精美得多的樓房,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一片瓦礫,或者是半邊已經(jīng)坍塌,她可以從瓦礫中的一片窗欞,或者仍然矗立的一段墻壁,就可以推斷出房屋主人的富有和精致的生活,她心中想象著他們生活的幸福,時刻過著父母雙雙陪伴的生活,他們一家人肯定已經(jīng)逃出了南京,雖然不管現(xiàn)在窮與富,至少是團圓的,肯定不會像自己一樣。
這樣想著,奶奶覺得越來越傷感,愈加覺得現(xiàn)在的南京,就像是地獄。
當她們走過一家鴨貨店,便聽到店角的后面?zhèn)鱽砹烁O窣的人聲,太姥姥立即警覺得抱著奶奶斜倚在了墻根。她們屏住了呼吸,再仔細聽聲音,卻只是一陣遠處的槍聲,墻角的方向一片寂靜。奶奶想,定是哪個逃難的難民把自己當成日本兵了,這時肯定也嚇得躲了起來,她聲音顫巍巍地對太姥姥說:“不是日本人?!?p> 太姥姥身子一步步挪出墻角,隨后奶奶也跟了出來,卻看到一個蜷縮在布滿補丁的單衣里的瘦小的少年,被凍得紅一塊紫一塊的臉上滿是驚恐,在他的面前,是一個同樣瘦小的中年人的尸體,尸體上一件破洞外翻著棉花的棉襖已經(jīng)被褪了半截,露出了尸體塌陷的肚皮。這個孩子定是因為天冷,凍得受不了,就去剝尸體上的棉衣。
看到是個孩子,太姥姥從恐懼中回過神來,問:“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去安全區(qū)?”
孩子卻不說話,看到來的人對自己沒有威脅,迅速扒下尸體上的衣服,仿佛害怕生人似的,撥腿就跑,不一會就消失在了一片廢墟后面。
奶奶問太姥姥:“他,是個啞巴?”
“誰知道呢,可能是個窮人的孩子,或許是第一次來南京,認生。他父母說不清已經(jīng)死了,怪可憐的?!彼齻冋f著話,腳下卻不敢停。
天上沒有星星,漸漸黑得濃重起來,原先她們進城時尚有隔三差五的燈光,現(xiàn)在的南京卻是漆黑一片。光,只是偶爾在遠處閃爍一下,隨后就會有槍炮聲傳來。好在她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了沒有光的環(huán)境,也能分辨出物什的輪廓來。她們在一個連著一個廢墟的街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有的廢墟上仍然忽閃著火苗,在漆黑的夜中,如同驚恐的鬼魅,不愿墜入廢墟中心的炮彈坑里。
她們剛剛走到一棟緊閉的制衣店門前,就看到前面街尾出現(xiàn)的一道微光。太姥姥迅速拉了奶奶快走幾步,躲到了一垛斷墻后面。
那微光逐漸變亮,最后有了人影,肯定是一隊日本兵了。奶奶的心怦怦地跳著,太姥姥則用顫抖的手不輕拍著小兜,嘴里喃喃著:“乖啊,小兜乖啊?!鄙滤F(xiàn)在哭出聲來。那群日本兵并沒有繼續(xù)前來,而是拐到另一條街里去了。
太姥姥長舒了一口氣,奶奶也松開緊緊抓住太姥姥胳膊的手,正打算站起身,身后不遠處一幢只剩半邊的房屋,終于承受不了轟炸帶來的損害,轟然倒塌。多半間房屋從三層樓高處倒栽蔥一樣砸向地面,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奶奶覺得腳下的土地好像被砸疼了,不住地顫抖。小兜突然“哇——”地哭了出來,聲音響亮而刺耳,把遠處的槍炮聲都掩蓋住了。
房屋倒塌就像風吹樹葉一聲普通,沒有人去在意,而一個孩子的哭聲在這個血腥的夜晚就像散發(fā)香味的肥肉,肯定會把豺狼召來。太姥姥趕緊用棉襖裹住小兜的頭,奶奶也撲在太姥姥胸前,試圖用身體擋住哭聲的傳播。然而,受到的擠壓越是嚴重,小兜哭得越是厲害,終于變成了嘶聲裂肺。太姥姥不知所措,她猛然把棉襖撕開,露出了乳房,想把乳頭塞進小兜的嘴里,說著:“兜啊,別哭,吃奶啊,別哭,娘求你了?!钡《祬s是只是哭,毫不理會送到嘴邊的乳頭。一道亮光出現(xiàn)在了街對面的小巷尾部,隨后傳來了日本兵的叫喊聲,影影綽綽地越來越近。
知道喂小兜吃奶的方法根本沒用,太姥姥拉上衣服,一把把奶奶推開了,對奶奶說:“鈴兒,活下去,知道嗎?一定要活著,替你娘和小兜活著,懂嗎?活著,一定要活著?!闭f到最后,太姥姥的臉上已經(jīng)淚如泉涌。奶奶驚異地看著太姥姥,大腦一片空白,她的生活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不知道太姥姥說話的含義。太姥姥的手突然變成了一把鐵鉗,鉗住了奶奶的肩膀,使奶奶的肩膀生疼。奶奶被太姥姥帶到離街稍遠的一個廢墟后面,讓她爬在那里,隨手在她的身上蓋了一片破草席。
太姥姥的眼睛直盯著奶奶,語氣不容得讓人分辨,命令道:“別動,無論有什么事,都別動,都要活下去?!闭f完,抱著還在痛哭的小兜向她們剛走過來的方向跑去。奶奶此刻才意識到以后可能永遠不會再見到娘了,她的已經(jīng)淚眼模糊,但是她不敢動,
太姥姥剛跑到街,出去不遠,就有三個日本兵叫喊著從小巷中跳了出來,其中兩個一邊追,一邊用蹩腳的漢語喊著:“不許動?!币粋€站定后馬上端起了長槍瞄準,隨后就是一聲槍響,太姥姥踉蹌一下摔倒在地,小兜大哭。但她好像沒有中槍,也許是槍聲的驚嚇才讓她摔倒的,她很快就抱著小兜爬了起來。第二聲槍響了,太姥姥“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小兜從她的懷出飛了出去,摔得老遠?!岸蛋?,兜啊?!碧牙押爸?,想站起來,卻又一次跌倒了,她就在地上向小兜爬去。她爬到小兜的身邊,摟在了懷里,說:“兜兒啊,不哭,咱這就吃奶,娘這就讓你吃奶?!?p> 她后面的三個日本兵嘻笑著踱到太姥姥身邊,好像商量著什么,其中一個舉起了帶有刺刀的長槍,刺了下去,刺刀穿過小兜的身體,直插入太姥姥的胸膛,太姥姥一聲痛苦的呻吟引起另兩個日本兵的歡呼。日本兵撥出了刺刀,小兜伏在太姥姥手臂里,哭聲變成了時斷時續(xù)的低吟,太姥姥用帶著哭腔的聲音繼續(xù)喊著小兜的名字。
日本兵似乎有些不耐煩,也許覺得這場獵殺并不刺激,就互相揮手招呼著離去,他們便如玩了一場不太盡興的游戲,又消失在了小巷子里。
當日本兵走遠了,奶奶從破草席下中爬出來,來到了太姥姥的身邊。太姥姥的右腹被槍打穿,左胸被刺刀扎了一個窟窿,她用微弱而含糊不清的嗓音叫喊著:“兜兒……,不哭……,吃奶?!闭f著,滿是血的手在胸前摸索著,摸索了幾次終于把棉襖的扣子打開,鮮血就如同噴泉一樣從乳房的一側涌出來,她想用胳膊把小兜摟緊一些,這樣小兜就可以吃到奶了,可是小兜已經(jīng)不哭,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而她的乳房再也不是雪白的,而是紅色的,再也流不出乳汁了,流的只是鮮血。
奶奶不知所措,她想哭喊,卻不敢發(fā)出聲音,只好張大了嘴巴盡量使痛哭變成大口的喘息,她不住地用袖子擦著眼淚,剛擦完眼淚卻又涌了出來,她想用雙手堵住從太姥姥胸前噴涌的血,血卻從指縫里流了出來,最后,她也躺在了太姥姥的手臂上,抓住太姥姥的手,好讓太姥姥最后再擁抱一下自己和冰冷的小兜。
太姥姥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血沫從她的嘴里冒出來,她的聲音也變成了“嘶嘶”聲。奶奶聽到太姥姥最后的語言大概是叫奶奶的名字,然后是“……活著……,活……”。
奶奶在太姥姥的冰冷的臂彎里,流著淚,看著天,天上沒有星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太姥姥的身體也完全冰冷,奶奶才太姥姥的臂膀里站起身來。
那一夜的情形,每一秒都深深地刻在奶奶的腦海里,唯有一點她卻不能確定,就是那天是晴天還是陰天,如果是晴天,可能是那夜淚眼模糊,所以沒有看到星光,如果是陰天,也許正常,但是,她從此之后卻再也沒有看到過星光。
是的,奶奶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耳聰目明,卻是看不到星光,也看不到月亮。她說,她可以在月光中走夜路,可以看到月光下自己的身影,還有路邊泛著青光的石板,但是,當她抬頭,卻看不到天上的月亮,更是看不到星星,在奶奶的眼中,夜晚的天空,永遠是漆黑一片。
奶奶說她的眼睛有毛病,父親還用自行車帶她去過縣醫(yī)院,但大夫卻檢查不出任何毛病。對于這樣的事,我是不信的,怎么可以只看到別的,卻只看不到月亮和星星。有一次陰歷十五,天上好圓的月亮,我更拉著奶奶走出屋看月亮。奶奶大概是怕掃了我的興,微笑著走出屋,當我說,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大,奶奶笑著點著頭,和我一樣癡呆呆地看著天空。然而,我發(fā)現(xiàn)奶奶臉面向的方向根本就不是月亮的方向,原來她裝作看月亮,只是為了我高興。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和奶奶提過星星和月亮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