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里那人躺了十來日,皎然聽見師兄們一個個都不平極了。
來會英門踢館,踢到了步月這塊硬板子,吃些苦頭趕出去就好,沒成想師傅居然好聲好氣將人留下還不計前嫌照顧他,尤其師娘還常常親自去房間照料他起居,步月的手下敗將,怎么敢這么猖狂。
綿垣的雪下得很大,門外的黃沙和荒地上白雪覆蓋,更顯邊關(guān)蒼涼蕭瑟,禿鷹時而站在枯樹枝頭等一個幾乎斷氣的過路人,天下再大,朝廷的兵馬也沒覆到此處,比皇帝老兒講話更管用的是休屠都督府夫婦,天子使臣前些年來此,都督大人照樣是不放在眼里。
會英門客棧的外客此時已經(jīng)酒足飯飽,在樓下開始聽小曲兒了。
四方木廊底下是一個沉木圓臺,門里力氣最大的文月師兄早些年從山上的水澗一路搬下山來的,識貨的南北腳客常有人提出要買下來。
沉木一份為二,小塊兒的給皎然打了張案桌,原本是要讓她寫字看書的,可皎然卻在案桌上刻滿了奇怪的圖案,什么豬牛馬狗,就是一個像樣的字也不寫。
后來文月師兄前去助江南的萬馬鏢局,途中救了個女子。那女子做可憐態(tài),說自己傷了手臂,文月縱使被師傅教過無數(shù)次江湖險惡,也從未想過一個病弱奄奄一息的女子還能用劍尖抵著他的喉嚨。
一隊人劫走了鏢,臨走之時,女子不忘隔著七八丈外射出一箭,刺穿了文月的肚子,留下個銅錢大的傷口,等會英門的同門找到時,他已經(jīng)流干了血,手臂也被野狗啃了一節(jié)。
這夜的雪下得尤其大,片片如涼席。
遠(yuǎn)來的不速之客從聽曲兒的客人身后緩緩上了去武房的樓梯,沒幾個人注意到他步伐輕靈,恍如游魂。
他帶著斗篷,夜色晦暗,沒人看清他的臉。
武房內(nèi)爐火未熄,衣大娘坐在椅子上教皎然分辨銷魂索和杏花鉤的區(qū)別,皎然拿起一個看了半天,搖了搖頭。
門主和步月歲星瞬光盤腿坐在綿密厚實的地毯里玩牌九,旁邊圍了四五個其他師兄弟,只有逐星一個人縫制著步月因為前些時候動武撕壞的衣服,她女紅做得好,間隙不時看著步月傻笑,等步月回頭看她,她卻早就低下頭去,自以為沒被他看見。
步月摸著手中凹陷的骨牌點,回想起他走的時候,逐星還是個只會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她跟皎然完全不一樣,嘴巴又甜又懂得心疼人。練功練不好要叫師兄放水,輕功從樹上摔下來疼了也要叫他看看有沒有傷著,現(xiàn)在回來了,眼見她長成了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叫師兄倒是少了,不過還是一樣討人喜歡。
武房門外突然有敲門聲。
來人敲了三下。
談笑的眾人都靜了一瞬,炭火嗶剝在爐子中炸裂,嚇得皎然肩膀一顫。
步月用下巴指逐星去開門,手中放下骨牌,已經(jīng)摸好了飛刀。
她放下了手里的衣服,拿牙咬斷了縫合處的棉線,折好步月的衣服放在椅子上。
在眾人還沒看清來人的臉時,開門的逐星大喜道,“是飛霧師兄!”
衣秉風(fēng)和夫人聽見了,不約而同去尋對方的目光,兩人皆是一驚。
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來人走了進(jìn)來。
屋子里出了墻上掛的各種兵器繩索在燈光下十分顯眼,當(dāng)然,這人的臉和身形在屋中也被看清楚了。
果然是他,飛霧。
衣夫人叫徒弟們都出去。
歲星和瞬光還有逐星步月都站了起來,不明所以。
“留步。”他攔住了皎然。
皎然茫然地望向父母,只見阿爹眼中充滿期待,阿娘卻神色黯然,她停在門口。
步月湊她耳畔道,“當(dāng)心啊,小師妹,看師娘那個臉,飛霧師兄說不定是來迎娶小師妹你的?!?p> 皎然無聲回復(fù),給了他個白眼。
幾人都出去了,只留下了一家三口和客人。
衣夫人不怒反笑,“不曾想,多年前傳來身死噩耗的徒弟,如今已成為了江湖中不見首尾的鳳凰雛。”
她只知嵐陌說,不日掌門將親自登門拜訪,從未料到會是他。
飛霧不是自小由會英門養(yǎng)大的孤兒,他十二歲才入門中,會英門從來不收年紀(jì)這么大的孩子,養(yǎng)不熟。
他就在山上跪求衣秉風(fēng)收他入門。
那一年他入會英門也是下了大雪,大雪封山,他想下也下不去了。
本以為天黑了他就會害怕,十二歲的孩子一定會懼怕山中野獸,偷偷跑走。
可他跪了一日一夜,次日徒弟們打開山門,才見他已凍得僵硬,虧得命硬,還剩一口氣吊著,仍直挺挺地跪在門口求見。
他們夫婦兩人于是破例收下他,傳授他武功。
飛霧那時只說自己從長安來,他的身世連衣秉風(fēng)也問不出。
周芝教授他武功時發(fā)現(xiàn)他有些底子,故此學(xué)起來比旁的孩子要快很多。
他的嘴太硬,沒人能敲出他的來歷。
飛霧一共為門中殺了三人,殺到第三人時,與他同行的弟子回門中稟告,飛霧執(zhí)行不力,已被對方一刀砍斷了脖子,他親眼看見。
消息傳到門中,夫婦兩人可惜不已,這樣一個練武的好苗子,加之心性堅韌,假以時日必定有能成大事。
鳳凰雛拱手行禮,道,“晚輩深夜前來,叨擾了。”
他來的這個雪夜,一切都變了,皎然前十六年的記憶,或歡欣或哀傷,然而比起此后種種,竟全然變得輕如鴻毛。
此前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離開會英門的一天。
江湖的風(fēng)云,朝廷的波譎居然也有落在她身上的一天。
萬丈紅塵中,她不知,會英門只是她暫落的一處樹枝,總有一天,她會遠(yuǎn)飛,天涯太遠(yuǎn),她也不知,自己將會背離生母的期盼,成為皎月最不想成為的那種人。
該如何回憶這個雪夜,皎然多年后想起來都覺得記憶猶新,那一晚仿佛還印在心頭。
鳳凰雛身上的落雪隨著他的走動落在毯子上,被溫暖的爐火融化,他一靠近,皎然覺得一陣寒冷便隨之而來。
多年后,皎然才與后半生諸事不順聯(lián)系在一起,那些背叛,孤獨(dú),痛苦,何嘗不像是這不速之客身上的寒風(fēng),在小小的客棧中逼近她,最后慢慢將她吞噬。
不過,她也不得不感謝這場大雪迎來了他。
如果沒有他,她也許永遠(yuǎn)不會明白,有些人,若是注定遇見就必然躲不開。
而那些想要掩埋的秘密,不管雪再綿厚,太陽一出來,雪化為水,藏在春日里,一眼就能被人看見。
但當(dāng)時只有十六歲的她只是一心想要證明自己,獲得同門的肯定乃至阿爹阿娘的肯定。
她想證明如果她不是廢物,那這第一個任務(wù),她一定是可以圓滿完成的,她是會英門的一份子,理應(yīng)能完成這個小小的任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