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開箱,師兄弟們陸續(xù)回了園子。
羅圣生把魏槐安送來的口紅給段樂爾拿過去。段樂爾挑了四只,剩下三只她收回去了。
盛禾園再次回歸以往的熱鬧,孫平在后院盯著弟子們練功,弟子們也多了份專注,只等開箱上的完美演出,博個好彩頭。
這一日清晨,有人扣門。
羅圣生放下門閂,將門推開一個縫隙,方便詢問來客。
門外的男人帶著禮帽,帽沿的陰翳蓋住眼睛。
她驚訝地抬頭,“魏少爺,您怎么來了?”
魏槐安和煦地回答:“我來找你們班主,他在嗎?”
羅圣生點點頭,把門完全打開請人進來,“在的,您跟我來?!?p> 繞過影壁,后院一角的躺椅上坐著的正是孫平。
孫班主老遠就看見羅圣生身后的魏槐安,于是連忙站起,恭敬的請客人進了堂屋。
羅圣生一如往常的在側(cè)斟茶遞水,可屋內(nèi)除了流水聲再沒旁的聲音。
按理來說,他們聊他們的,權(quán)當她是空氣就好,大戶人家出來的子弟最擅長這個了。
而此時屋內(nèi)的安靜,怕是意味著,有話不想讓她聽見。
果然她抬頭便看見孫平的眼色,讓她退下。
羅圣生乖順地退出去,關(guān)上了門。
她其實是有些好奇的,如果是上回孫平說的宴請朋友那件事,分明派遣手下人來辦事就好,怎么親自來詳談。
莫非是宴請的人很重要?上回百貨大樓他身旁穿洋裝的女孩?
她胡亂猜著。
又想起自從廟會那日,高卓就沒再出現(xiàn)過,她很擔心他會再來找麻煩。
再過四日便是元宵節(jié),他就會跟著陳督軍回康城了??稍?jié)前的幾日更是難熬,他若要報復也就只有這段時間了。
那日高卓看清是魏槐安后,沒有多余的爭執(zhí)和沖突,起身便逃了。莫非是有什么齟齬?那高卓是不是不會再來了?
她坐在回廊下瞎想著,消磨時間。等屋里的人出來,她好鄭重地向魏槐安道謝。
身后堂屋的門被打開,孫平一手向外引著魏槐安出來。
羅圣生看了眼屋里的鐘表,他們談了足足一個半小時。
“阿生,你替我送送魏少爺?!睂O平吩咐她。
她得令領(lǐng)著魏槐安經(jīng)由回廊,走向院門。
這是絕佳的說話機會。
羅圣生看著周圍沒人,理清思緒后開口:“魏少爺,那日的口紅我們收到了,多謝您?!?p> 魏槐安聞言,將眼神落在她身上,“本就是我朋友奪人所愛在先,這是應(yīng)盡的禮數(shù)?!?p> 羅圣生還想再謝謝他那日救下自己的事,可話到嘴邊,卻覺得羞赧,臉上漸漸泛起紅。
身旁的人一直看著她,對方似是覺察了她的心事,率先出聲:“他不會再來了。”
羅圣生驚訝于他的善察人心,抬頭看著對方感激道:“謝謝您?!?p> 魏槐安只沖她彎了嘴角,點點頭。
細長的回廊下,只有他們倆。
女子著一身藕荷色倒大袖旗袍,除手腕上的玉鐲外,再無其他配飾,看著秀麗典雅,沒有絲毫寒酸。
旁邊的男子,深灰色大衣配上禮帽,十足的新式紳士打扮。走路時頭稍揚,卻沒有絲毫自傲,反而清雋斯文。
中西式搭配的碰撞倒是難得的相得益彰。
話題告一段落,至此到院門口沒人再說話。
羅圣生很喜歡這種一路上沉默的相伴。
兩個不甚熟悉的人,就這樣走著,全然沒有尷尬和煎熬。
送走了魏槐安,她上樓回房,拉開房門的瞬間有人先她一步進了房間。
是段樂爾。
羅圣生打趣:“你怎么回事,不好好練功,跑來我這兒偷懶?!?p> 段樂爾神秘兮兮地說:“我這是來勾你魂的?!?p> 她嗤笑一聲,“說什么胡話呢,倩女幽魂練的迷瞪了?”
“那個魏少爺,不錯吧?”
她乜斜看著段樂爾,“怎么,有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是怕你有想法?!?p> 段樂爾看她沒說話,就把她肩膀擺正,接著鄭重地說:“戲里那些才子佳人都是假的,你可別信,我就是唱戲的,你聽我的?!?p> 羅圣生一愣,隨即揉了揉對方的臉,笑道:“哪里就到你想的那個地步了,他是來跟孫叔叔商量宴會的事,又不是來找我的。”
段樂爾拍開她的手,“最好是!那個魏少爺看著人模人樣的,可你看上回他身邊那個蠻不講理的女伴。人以類聚!”
她反駁道:“人家可是送了七只口紅來賠禮的。”
“那不管,反正我可警告你,男人都靠不住的,只有金銀錢財對你不離不棄。下回再遇見他,你就躲得遠遠的?!?p> 羅圣生看著對方真誠點表情,點點頭,“好?!?p> 轉(zhuǎn)天,沒等來魏槐安的宴會安排,倒是等來了陳督軍的單子。
督軍就是豪橫,臨時包場。
上頭一句話,底下的人便要折騰許久,一時間園子里沒人閑著。原先賣出那些散客的票,都得給人家退了,還要好聲好語地求客人見諒。
羅圣生怕碰見高卓,本來想先行以身體不適為由向?qū)O平告假,可是看著忙得腳不沾地的眾人,她沒好開口,只說今日負責在后臺盯著。
按著督軍的安排,看席要重新布局。她掃了眼送來的圖紙,便知道今天的主要人員不多。
孫平在臺前指揮著。
長款的歐式真皮實木沙發(fā)沉重不易挪動,孫平擔心年輕的伙計不穩(wěn)重,把皮面劃了紅木磕了,于是也上手抬著。
就這一使勁,孫平便知道壞事了,腰間的舊傷復發(fā)了,弓著腰動彈不得。
羅圣生聽了連忙趕過去,讓伙計小心翼翼地把孫平抬回屋里,又支了小弟子去請大夫。
盛禾園現(xiàn)下只剩她一個主事的,她不敢多耽擱,沒等大夫來,就又趕回臺前接著忙。
臨近督軍定的時間,一隊穿深藍色軍裝的士兵占領(lǐng)了園子里的各個位置。
羅圣生站在臺前等著領(lǐng)頭的軍官驗收。
兩個穿披風的軍官向她走過來,其中一個是高卓。她心里頓時惴惴不安,手心發(fā)汗,面上卻不敢流露情緒,只是乖順地等著吩咐。
“孫班主呢,督軍來他盛禾園,還不在此候著?”另一個不知道姓名的軍官問。
她恭敬卻不諂媚地答:“回將軍的話,我們班主為督軍準備會場的時候受了傷,現(xiàn)下下不得床。特讓我來聽督軍的吩咐。”
“你是誰?能管事兒嗎?”
“我是班主的養(yǎng)女,名叫阿生。往常也操持過堂會,未曾出過差錯。”
那軍官點點頭,“行,你就在一旁候著吧。”
“是。”
羅圣生站在原地看著兩位軍官出了門,才松下一口氣。
剛剛對話期間,高卓未多看她一眼,這讓她心定了定。而且瞧著此番陣仗,陳督軍像是有大事,所以他大概率是不會找麻煩的。
不消一會兒,羅圣生聽見了門口的汽車聲。她到門口準備迎人。
一輛黑色的轎車上走下來兩個身穿和服的男人。
東洋人?羅圣生皺了眉。
走在前的男人四十上下的年紀,拄著拐,可是仔細看他行走的姿勢,好像并無異常。
跟在后面的男人雖然不高,但是看著孔武有力,腰間還佩了武士刀,應(yīng)該是前者的隨從保鏢。
羅圣生適時地湊上前,“先生是來赴陳督軍約的嗎?”
拄拐的男人瞇著眼上下打量她,油亮的臉湊近,“是?!?p> 她微微一笑,一只手向前,“請。”
男人順勢將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羅圣生錯愕,迅速看了眼這東洋人。可是對方一副等著領(lǐng)路的樣子,讓她看不出侵犯的意味。于是只好硬著頭皮將人帶到位子上。
而后她吩咐伙計上茶,自己則退到一旁,但她仍能感受到那人灼灼的目光。她有些不耐,干脆抬頭對視過去,可那人的目光正看向門外,羅圣生甚至恍惚剛感受到的目光是自己的錯覺。
她干脆換了地方站著,用柱子擋住自己。
沒多久,陸陸續(xù)續(xù)來個七八個人。羅圣生見過他們,都是潤州商行排得上名號的當家人。
這些人之間的關(guān)系錯綜復雜,聚在一起寒暄,偶爾向那個東洋人敬杯茶,卻不多攀談。
羅圣生拿不準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此時,門外走來一波軍官,高卓也在其中。
她猜為首的應(yīng)該就是陳督軍,身量不高,也沒有想象中軍人的魄力,倒是有種商賈氣,就是不知道頭腦,是不是真的像商人一樣聰明狡猾。
果不其然,座位上的眾人起身問候督軍好。
陳督軍爽朗一笑,讓大家坐下,“諸位不必多禮,是陳某來晚了,給星野先生和大伙賠個不是?!闭f著,作勢要以茶代酒。
眾人豈敢真的讓督軍賠罪,連忙惶恐地請人坐下。
陳督軍面露自得,然后環(huán)顧一周,“人都來齊了嗎?”
座上眾人面面相覷,沒人敢答話。
先前問過羅圣生姓名的軍官俯身上前,對其耳語。
陳督軍臉上看不出表情的變化。
斯須,冷冷地說:“楊副官,你去請?!?p> 楊副官得了命令,轉(zhuǎn)身帶走了幾個士兵。
潤州商行的幾個人,暗自拭著汗,慶幸自己聽話按時赴約。
這廂督軍臉上倒是變化的快,讓士兵奉上一個盒子,笑著跟那東洋人說:“聽聞星野先生喜歡我們中國的鼻煙壺,我這里剛好有一套。陳某粗人一個只會打仗,這小巧東西還是應(yīng)該贈給懂欣賞的人。”
說完,將盒子打開,推到星野敬面前。
羅圣生掃了一眼,就趕緊挪開視線,心里淡淡泛著惡心。
幾個手掌大小的鼻煙壺,繪畫精良。就是上面的圖案,只能用于私房收藏,不適宜帶出門。
星野敬將鼻煙壺拿在手中細細端詳,手指在畫上的小人身上反復滑過。
良久,才放回盒子。
星野敬用標準的中文回答:“多謝陳督軍割愛。”
陳督軍笑道:“哪里哪里,借花獻佛罷了?!倍笥指娙苏f:“不如我們先開場吧?!?p> 其他人當然沒有意見。
羅圣生聞言上前,“這就為您安排?!?p> 她向后臺招手,早在上場門候著的打門簾人看見后,便向演員和樂手傳遞信號,可以上場了。
像今日這般,督軍無非是借個場子談事,于是安排的都是文戲。演員和樂手要掌控好音量,既要顯功底,又不能蓋過人家談事的聲音。
羅圣生離得近,聽到坐在沙發(fā)上的幾人所聊的,都是古董收藏和娛樂消遣之類的話題,和今天的排場不甚匹配。
陳督軍元宵節(jié)過后就要回康城了,今天請這些人來到底要干什么,她看不明白。只能默默祈禱,這些士兵的槍永遠別在盛禾園里亮出來。
一折戲結(jié)束,陳督軍說要邊吃邊聊,小士兵就去后廚傳話。
今天的廚子都是督軍府安排的,菜品做好經(jīng)由士兵端到臺前,然后伙計再幫忙上菜。
除去最后的上菜,整個過程不假外人之手。
如果菜中有異物毒物,上位者為了籠絡(luò)身邊人,不論是誰動的手腳,最先遭殃的必須是盛禾園的伙計。
幾個小伙計互相推諉,最終這上菜的活兒落在羅圣生的身上。
她把菜在圓桌上擺好,督軍幾個才從沙發(fā)上起身換座。
一直跟陳督軍交談的星野敬在路過羅圣生的時候,來回掃視了她幾眼。
她手不自覺地緊握。
陳督軍心里了然,揮手讓士兵上了兩壇酒。
羅圣生接過來斟酒,手心的汗讓她抱著酒壇子的時候有些打滑。
在輪到星野敬的時候,她感受到了腿邊似有似無的撫摸。
對方歪著身子,靠她很近。星野敬身上飄來的熱氣,令她幾欲作嘔。
她身體克制不住的僵硬,越想快些倒完,手中的酒壇越是滑得抓不住。
眼瞅著將要脫手,身側(cè)瞬間伸出一雙手,幫她穩(wěn)住酒壇。
羅圣生不禁驚呼,扭頭看著那人。
是魏槐安。
星野敬顯然也被突然出現(xiàn)的他嚇了一跳,不情愿地將手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