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妖尺玉,比溶月大不了幾歲,從前也有過恣意快樂的時光。
那時妖類還可以在街上自由穿行,就算偶爾露出貓耳也無人在意,他們一家在平陽城邊種田,自給自足,日子很愜意。
昭帝十年的春日,三月十五日晚,春雷滾滾,昨日晚上下的雨,已經(jīng)是一天一夜,她不怕雷雨,正在院中和爹娘嬉鬧,有火光透過籬笆和雨水進(jìn)了她的眼睛。
“爹爹,那是什么?”
爹娘似乎有些吃驚,對視一眼,拉著她進(jìn)了屋子。
“開門!開門!”雷雨掩蓋不住的砸門聲,聽在她的小耳朵里可怖至極。
爹娘將她和她的所有物品塞進(jìn)了地洞里時,門已經(jīng)被砸開。
轟隆隆。
雷鳴和官兵一起涌進(jìn)了屋子。
“你是洛州貓妖一族?”
還不等人回答,就有慘叫聲音傳來。
娘!小尺玉聽到一聲慘叫,急得不得了,可她被爹封了啞穴,不能發(fā)出聲來。
“她娘!”
一家之主抱住被野蠻推倒在地的夫人,怒不可遏。
“你們要干什么!我們一家堅守人妖兩族的合約,從沒有干過傷害人族的事,你們半夜闖入我家中,也欺人太甚了!明日我就會去治安司告你們!”
彼時治安司還承擔(dān)處理人妖兩族的矛盾,甚至有一兩位不失偏頗的大人為妖族伸冤。
“哈哈哈哈哈,我們大人就是治安司副統(tǒng)領(lǐng)!告訴你,你們妖族大難臨頭了!你們家是不是有一只叫尺百寸的妖!”
“尺百寸是我族中的表弟,與我們很久沒來往了……”
“果然沒錯!大家小心,這種妖變化了特別可怕,殺人不眨眼!”
“你們簡直是信口誣蔑!我們一家是良民!”
有劍出鞘的摩擦聲,再有嘭的一聲,傳出對方的慘叫。
“副統(tǒng)領(lǐng)!”
“妖孽!果然出手傷人!”
“你們劍都架到我夫人脖子上,叫我怎么不出手!你們?nèi)俗?,簡直是?qiáng)詞奪理,欺人太甚!”
一言不合,屋子里短兵相接,各種交鋒打砸的聲音傳來,小尺玉什么也看不見,但她依舊努力看向地面,她能肯定,自己的爹爹一定能打敗這些顛倒黑白的人類。
“你們用的是什么東西!”
爹娘的慘叫相繼傳進(jìn)她的耳朵。
“呵呵,圣上英明,昨日出事,今日就成立了捉妖司,請來了一等一的捉妖師,看你們這些妖往哪兒跑,一個不漏的給你們處理了,遲早滅了你們妖族!”
“副統(tǒng)領(lǐng),那個人給我們的東西真管用!”
“呵,低等法器,也不過是用來對付這些低劣妖族的小伎倆。給我搜!”
房間里叮叮咚咚的聲音,尺玉埋在自己的被褥,衣服,玩具里不自覺地顫抖,地洞里黑暗,只有她一雙眸子發(fā)著光,他們貓妖從不怕黑,但她怕這一刻的黑。
“哎,那是什么!”
有人的腳步靠近了,就停在小尺玉的頭頂。
“是個布娃娃!”
“居然有布娃娃,”為首的那個副統(tǒng)領(lǐng)低吼一聲,“他們家還有個小妖怪!”
一瞬間有黑影壓了過來,她的眼因為緊張又亮了幾分,鋒利的貓爪伸了出來,屏住呼吸,已經(jīng)決定殊死一搏。
“是我的!”
一聲洪亮的聲音傳來。
“是我的……我哥哥讓我給盛陽公主殿下把這個布娃娃送去宮里,我?guī)г谏砩?,一會兒就送去?!?p> 這是尺玉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卻救了她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币蝗汗俦Φ们把龊蠓?。
“我看你哥哥魔怔了,”副統(tǒng)領(lǐng)瞥了他一眼,搶過了布娃娃,“這布娃娃這么樸素,公主殿下會要?”
“副統(tǒng)領(lǐng),這……這是我哥哥親自縫的?!?p> 對不起了我雄偉高大的哥哥……
“哈哈哈哈哈哈哈!”周圍的人又是一陣大笑。
副統(tǒng)領(lǐng)也笑了,但他心里卻緊鑼密鼓地盤算,云氏兄弟是武將世家嫡系,身份顯赫,即便此刻云飛在他的隊里鍛煉,以后也是輕松就蓋過自己的,他琢磨了一下,最好還是不要得罪他們。
“我佩服你哥哥的精神,拿劍的手要拿針,小小年紀(jì),就是個癡情種。虛驚一場,走?!?p> 轟隆隆的腳步又漸漸走遠(yuǎn)了。
尺玉待了很久,從地洞里出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她收拾好爹娘的尸體,收拾好屋子,把一切一把火燒了。
從那日起,她就不是尺玉了,只是個復(fù)仇的軀殼。
“你爹娘死的冤枉。”
這是盛陽聽完她的故事說的第一句話,她心底有了一絲漣漪,這么多年獨來獨往探尋真相,只有這位曾以為高高在上不知疾苦的公主懂她。
她接近盛陽的那一天,盛陽正在為段喻之娶妻郁郁寡歡。
“你不該這樣,盛陽,你身負(fù)血海深仇,怎么還有空為兒女情長興嘆?!?p> “你是誰?”
女子蒙面而來,絕美眼色,卻透著看透世事的冰冷。
“我和你有同樣的敵人?!?p> 尺玉的表叔尺百寸做了盛氏的爪牙,背棄人妖盟約殺了天盛皇后和太子,給妖族帶來了滅族的慘禍。
她摸索這么多年,才確定自己的仇人有三股力量。一是天盛太子、鎮(zhèn)國公一派,為一己之私栽贓整個妖族,如今卻大權(quán)在握,高高在上;二是表叔尺百寸,背信棄義,牽連整個妖族卻逍遙法外,不知道躲到了哪里瀟灑快活;三是當(dāng)年帶隊殺人的副統(tǒng)領(lǐng),是劊子手,她已經(jīng)知道是誰,隨時可以取命;還有給他提供什么法器的背后之人,沒有他,他們這些人類兵將哪里是爹娘的對手……而這個人……卻讓她有些為難……
她看向盛陽,此刻她露出難得的小女兒姿態(tài),和自己同坐在冰涼的階梯之上,看著一輪圓月,紗裙撈起到膝蓋,露出細(xì)長的小腿,隨意地甩動。
這世上能讓她露出小女兒姿態(tài)的人不多,她是一個,她們算是半路好友,知己知彼,作為女子在這強(qiáng)權(quán)的世道,為了一份執(zhí)念,謀一個公平和心安。
而提供致命法器的那個人……也是能讓她敞開心扉之人,便是當(dāng)年的捉妖司統(tǒng)領(lǐng),天盛最強(qiáng)的捉妖師,當(dāng)朝太傅段喻之。
“尺玉,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何報仇?!?p> “我們不是已經(jīng)在報仇了嗎?”盛陽收起玩鬧的表情,裙擺端正放下,面色嚴(yán)肅地看向她。
一提起報仇她就像變了一個人,而自己像是在監(jiān)督她的人,一旦她有松懈的心態(tài),看到她就會深深記起她們共同承擔(dān)的這份骨肉分離的滋味。
“太子一派根植強(qiáng)大,我們現(xiàn)在所做只是挫一挫鎮(zhèn)國公的心氣罷了。”
“你放心,殺了一個盛飛宇,遠(yuǎn)遠(yuǎn)不夠,這只是第一步?!?p> “盛陽,如果有一日,段喻之擋住了我們復(fù)仇的腳步,你會解決了他嗎?”
盛陽微微瞇眼看向她,她臉上并沒有過多的表情,她對這個疑問有些驚訝,也琢磨她問這話的意思。
還沒等她回答,尺玉又道,“你那日去二皇子府,應(yīng)該看著我堂姐了吧?!?p> 盛陽點了點頭,胡阿紫已經(jīng)不是胡阿紫了,而是尺玉的表姐,同樣被滅門的貓妖尺冰。
那日北關(guān)縣令胡欒赴京途中遭遇劫匪,他的女兒不是被嚇暈,而是嚇?biāo)懒?。他或許知道自己的女兒膽小怯懦,一直以為這對閨中女子并不是什么壞事,卻沒想這位從沒出過家門的小姐,居然活生生被于她來說青面獠牙,手持武器的劫匪嚇?biāo)馈?p> 尺冰就趁那時占了這具身體,隨胡欒被治安司解救,又遇二皇子,將其迷得暈頭轉(zhuǎn)向,進(jìn)了府中,為尺玉打探朝中消息,為盛陽和二皇子的結(jié)盟牽線搭橋。
“我看她對二皇子的柔情蜜意是入了心了?!?p> 依照計劃,尺冰應(yīng)該是去大太子府的,沒想到剛好有了這個難得的機(jī)會,她自己做主,選擇了自己的路。
尺冰在二皇子府做的不錯,雖然胡阿紫的父親胡欒是太子一派,二皇子對她卻是異常信任,盛陽和二皇子府走近也是她從中努力。只是這一下打斷了三人的計劃,盛陽一時找不到人去大皇子處,淺信了跟了她二十年的岑兒。
岑兒只道公主是想知道太子府的動態(tài)以備不時之需,毫不遲疑便應(yīng)了下來,在宮中宴會上對太子大獻(xiàn)殷勤,沒想到真被太子迷得失了心智,背叛了自己的主子。
當(dāng)然這也怪不得她,人心總是不由己的,但殺了她,這也怪不得自己,畢竟岑兒跟她二十年,對她太了解了。
“我這個二哥對她確實是著迷?!?p> “盛陽,男人的情誼只是一時的,萬萬不可為之迷惑?!?p> 盛陽輕輕笑了一聲,“你可見了云飛統(tǒng)領(lǐng)?!?p> 尺玉有些遲疑地應(yīng)了一聲,“那日溫玉樓,還與他說了話?!?p> “你覺得他怎么樣?!?p> “他人是極好的,可惜他是個人?!?p> 盛陽看她眼中發(fā)著疏離的光,知道她對人族敵意極大。
“是啊,可惜我也是個人?!?p> 尺玉看向月色正盛下的盛陽,沉吟不語。
這時溫明迎著夜色急匆匆走了進(jìn)來,嘴里邊走邊說,“殿下,段太傅來了,一定要見您……”
他話還沒說完,段喻之就跟在他后面快步走了過來,寒著臉,渾身包裹著冷冽的氣息。
在看到他身旁的尺玉,他眸中的寒氣瞬間結(jié)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