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年臘月初五,宜歸家,百無禁忌。
申城不見雪,黑云壓城,眼見是要下雨了。
白天的三聯(lián)臺周遭本就不熱鬧,幾個想著下雨前再賺一筆的黃包車夫凍得縮成一團,雙手貫在袖子里,嘀咕著錢不好賺,還沒來得及多抱怨兩句世道艱難,便被一連串的隆隆聲響打斷了話頭。
刻著英文字母的橡膠輪胎被車廂里滿載的巡捕壓癟,在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里留下一道剎痕,隨著引擎聲漸弱,一雙雙泛著油亮光芒的大頭皮鞋踏在馬路上,牛筋底子發(fā)出了清脆新響。
“這三聯(lián)臺不是三不管的黑場子嗎?今兒搞這么大動靜,難道是王力波出事了?”
見著手下這般不懂眼,巡捕司警長壓低了圓頂帽檐,咬著他耳朵低聲道:“你以為新衣服新鞋哪里來的?給我嘴巴閉緊眼睛睜大?!?p> “從現(xiàn)在起,全部待命,熬上兩宿就能領賞過節(jié)。”
“去,把立牌豎在街角?!?p> 米糊漿上的宣紙皺皺巴巴寫著八個大字“戰(zhàn)時演習,加強夜巡”,在落日的余暉下慢慢晾干卷翹起了角,腰間別著白漆黑身警棍的巡警們叼著煙靠在路燈桿子旁,眼神不善的盯著來往的行人。
王力波為了三聯(lián)臺今天的局勢已然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也同樣冒著足夠大的風險。
不管是仍舊在場的哥老會,還是潛伏到了暗處虎視眈眈的紅幫,都有可能在今天撕破臉皮背水一博。
他絕對不會容忍到嘴的鴨子飛走。
“你確定已經(jīng)全部記住了?”王力波仍舊是穿著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色西裝,煙熏眼眨,看不清神色。
“一共十二式,和上半卷數(shù)量也對上了,昨夜張霄休息之后,我便尋了紙筆全部記下?!痹╇y掩眼中興奮神色,似在放光。
“雖然只上手了四式,但對付龔紅泉已然足夠了。”
王力波眉頭一舒展,順勢雙手枕頭靠在了沙發(fā)上。
“既然能打贏龔紅泉就沒問題了,至于幾式幾式的,你有的是時間練?!?p> 王力波伸手摸出玉質(zhì)煙嘴,沒有點煙,而是食中兩指夾著,抬在眼前。
“這枚煙嘴是由方解石玉磨成,街邊隨手買的,不值錢。但跟我久了,就算是換成正陽綠翡翠我也不樂意?!?p> “都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我王力波就改不了喜舊厭新的脾氣,抽這順手,換成別的煙嘴他就咳嗽?!?p> 袁惟心領神會,立馬上前躬腰接過火柴盒,呲啦一聲火苗躍起,映得他雙眼皆是火光。
“三聯(lián)臺上,有一個八極拳便夠了?!?p> 聽著袁惟的話,王力波舒舒服服的深吸了一口香煙,整個人埋在云霧里,像極了一切盡在掌握的神仙。
“只是張霄如今氣頭仍勝,我未貫通十二式之前,確實不是他的對手。”袁惟低頭小心出聲,眼光閃爍。
王力波輕嘖了一聲,而后朝著窗外努了努嘴,“我托佛凱將軍派了十幾桿槍守在樓下,拿了佛凱將軍的口令,只要我一聲令下,都歸我指揮。”
“冢本也帶著人和槍在橋北排兵布陣?!?p> “昨天張霄可是殺了七八個日本武士?!痹┱f的敞亮,似乎昨晚上他只在一邊看戲。
“都是些沒名沒份的武士,我和冢本早已經(jīng)說好,并不礙事?!?p> 看似輕描淡寫的王力波,眼角卻沒由來一抽。
依照王力波任何事情都要拿捏在自己手中的性格,他對冢本的了解其實并不比對佛凱來的少,一個冷血、自私,把家國當成借口滿足自己一切私欲的病態(tài)政治家。
但冢本次郎這次貿(mào)然派出武士尋仇實在是超出了他的預料。
在他看來,這些武士就像是送死一般悄無聲息的把命丟在了張霄手上。
不過就算是冢本派了這些人來送死,他王力波也要捏著鼻子把七八具凍得比冰塊還硬的尸體親自送了回去。
而且他還要低聲下氣的求冢本一件事情...
“領事長,按照您的吩咐,親衛(wèi)小隊已經(jīng)在橋北待命?!?p> 矗立在灰暗天空中的三聯(lián)臺大樓此時已然亮起了燈盞,像是密密麻麻的眼睛注視著洋涇浜兩岸。冢本次郎摘下白手套,接過手下遞過來的熱咖啡,杯中霧氣升騰間,一片晃眼的紅色像是熙熙攘攘的燈籠盞,走到了他的面前。
“冢本先生,還請您遵守承諾,八點鐘過后,除開肩系紅絲帶之人,其余人一概不許過橋。”
鐘長嗓音干啞,形容枯槁,像是好幾天沒有睡過覺似的,有些脫相。身后皆是肩上系紅絲帶的紅幫眾人,肩挨著肩,腳并著腳,手上柴刀倒握于臂下,眼神冰冷似寒鐵,衣袍鼓蕩如灌風。
“既不能過去,也不能過來?!?p> 冢本捧著杯子,數(shù)著鐘長身后的人頭,足足片晌才笑著點了點頭。
“馬上就要變天了。”
“不管風驟雨暴,三聯(lián)臺里定有能遮我頭的一片瓦?!?p> 等到紅幫最后一人消失在了橋南,冢本才招手叫來手下。
“明白今晚的任務嗎?”
“明白!八點過后任何人不得過橋,肩上有絲帶的人,當敵射殺?!?p> 聽見手下斬釘截鐵的回答,冢本這才滿意的回到了車上,伸手緊了緊大衣,臉上露出了當時在王力波宅院領回冢本一郎尸體時一模一樣的悲傷神色。
“王力波,答應你任何人不能過橋的事算是完成一半,另一半,就當做對影山館武士的補償吧。”
......
自從張霄出現(xiàn)在三聯(lián)臺的那一天起,每一場的門票都賣了個精光,縱使上了乙字臺后價格水漲船高,但仍舊是抵不住他一天不休連勝九擂的傳奇故事。
在申城賭拳的,如今誰不知道張霄這兩個字?
胖子坐在玻璃房下第一排的沙發(fā)里,看著不堪重負快要崩開的西裝紐扣有些惱火,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多花點錢定制一套更為合身的。
畢竟自己一路買張霄嬴拳,早已經(jīng)脫離了掮客的身份,現(xiàn)在也算是有模有樣的有錢人。
今晚并不是張霄的主場,最起碼外面的牌子只寫著“袁惟挑戰(zhàn)龔紅泉”的字樣,但胖子心中總有些額外的期望。
按照常理,張霄和十臺擂都是青幫之人,確實沒必要在這個關頭內(nèi)斗。
但自從胖子被拳臺邊的新雀張霄嚇了一跳之后,他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他張霄,什么時候按照常理出過牌?
兩天上六擂,斷臂勝詠春,刀宰日本人,以命換馬卓,單手虐袍哥...
每件事單拎出來都是能讓人唾沫星子橫飛的俠義豪情,更何況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張霄一個人身上。
而且從他出場到現(xiàn)在,只不過短短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