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其事的一番話,給了崔信一個猝不及防。
崔信上前幾步,連忙扶起跪著的霍祈:“霍姑娘可是折煞崔某了。在下曾有耳聞,霍家大少爺幾年前去了塞外駐守,并不在京師,自是平安,如何說得上搭救一詞?”
這話似乎是戳著了霍祈的心窩子,她眼里閃過一抹悲憤:“我大哥不日便會回到京師。但霍熾,也就是我名義上的二哥,恐怕會在我大哥回京途中下毒手。所以,小女拼了命來這東雁嶺,就是為了面見將軍,救我大哥一命?!?p> 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
崔信沒想到,自己和霍祈萍水相逢,霍祈便毫不掩飾地將霍家的腌臜事全吐了出來,外人皆傳霍如?;羧缟絻尚值苄钟训芄?,可聽霍祈這么一說,里面的水恐怕深得很。
崔信見霍祈將事態(tài)說得如此嚴重,心下一陣壓力的同時,又有些尷尬:“霍姑娘是如何知道霍大少爺將要回京的?崔某卻未曾聽說塞外哪只軍隊要回京。另外,霍姑娘又如何篤定霍家二少爺會害大少爺呢?”
“崔將軍,如果我說,是直覺,你肯信我嗎?”霍祈難得露出脆弱的神色。
崔信怔住,喉頭發(fā)堵。
他只覺霍祈就像一個捉摸不透的謎團,說話神神叨叨,幾乎算得上是胡言亂語,可神色清明,眼神堅定,讓人又覺得她說的好像是真的。
不過,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可能貿(mào)然出手相幫。于情,他和霍家并沒有什么交情;于利,此事對他也沒有任何好處;于理,此事全是霍祈一面之詞,若隨意調(diào)兵,出了什么事情,他也難逃干系。
心中計較一番,崔信只好擺手推辭:“霍姑娘,實在不是在下不肯幫這個忙。只是,調(diào)兵并非小事,若在下為了姑娘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便私自動用權力,只怕陛下以后也難以信任。還請霍姑娘體諒一二,另請高明?!?p> 說完此話,崔信忍不住打量面前少女的神色。他本以為霍祈被拒絕后,會尷尬,會憤怒,抑或是悲痛。畢竟,霍祈再怎么冷靜,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罷了。
可霍祈好似是清醒了過來,轉而換了一副又云淡風輕之色:“小女并非不通世情之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縱使崔將軍心思澄明,有情有義,但也絕不可能為了我這一兩句話隨意調(diào)兵,崔將軍拒絕也是情理之中??扇羰俏艺f,我能給崔將軍一樣夢寐以求之物,不知崔將軍可否能夠改變主意?”
“哦?”崔信有些驚訝霍祈反應的淡定,不甚在意地一笑,“姑娘倒是說說,崔某夢寐以求之物是什么?”
“崔將軍,小女聽說,崔夫人三年前產(chǎn)子生下一對龍鳳胎,只是遭人暗害,其中的女童被人抱走,不知可有此事?”霍祈一動不動地盯著崔信。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崔信眼睛瞪得渾圓,呼吸陡然急促,一改之前的鎮(zhèn)定。
霍祈目光幽幽,記憶回到了上一世。
當年,崔信奉旨前往南國打仗,因驍勇善戰(zhàn),又善謀略,屢戰(zhàn)屢勝。南國奸細見戰(zhàn)況不妙,便對崔信留在京師待產(chǎn)的夫人下了毒手,生生害得崔夫人小產(chǎn)不說,還趁人不備偷走了生下的女童。
崔夫人卻擔心影響崔信南國戰(zhàn)事,愣是將此事瞞死,等到崔信回京,才告知此事,可女童早已下落不明,難以追回。南國一役,崔信雖打了勝仗,節(jié)節(jié)高升,可這個失蹤的孩子卻一直是夫婦二人的心病。
自從孩子失蹤后,崔信動用自己所有勢力暗處尋找,都無功而返。不過,尋女一事一事都在暗處進行。畢竟,崔信朝中樹敵頗多,若此事泄露出去,難保不會有人拿來做筏子。
上一世,崔信是在女兒失蹤九年后尋回的。蒼天有眼,南國奸細擄走崔信之女后,將其發(fā)賣到江南蘇州的濟慈莊,后來被一個瞎了眼的農(nóng)婦收養(yǎng)。日子雖苦,但崔信之女也算是健康平安長到了九歲。
此事鬧得轟轟烈烈,幾乎朝野皆知。
崔信為國效力而痛失女兒,一朝尋回,孝文帝為了安撫崔信,加封其女為嘉成縣主,賜名崔之幸。
不過,回了崔府后,撫養(yǎng)崔之幸的農(nóng)婦便突然暴斃,崔之幸認為是崔信對養(yǎng)母下了毒手,又和養(yǎng)母母女情深,和崔氏夫婦便有了隔閡,后來不到兩年,竟郁郁而終。因為汪氏和崔夫人的表妹有些交情,霍祈才知曉此事細節(jié)。
霍祈本想,崔信歷經(jīng)磨難尋回的女兒不到兩年就暴斃,比起尋不到女兒,得而復失反而對他是個更大的打擊。她本想三緘其口,遵循天命,可如今事態(tài)緊急,只好先拋出這個籌碼。
“姑娘?”崔信見霍祈微微走神,有些緊張地催促道。
霍祈回過神來,目光銳利:“我不僅知道此事,我還知道令嬡的下落。”
“小女在哪?”崔信飛快追問。
“不急。只要崔將軍愿意救我大哥,我定會將令嬡的下落和盤托出?!焙痛扌诺闹毕啾?,霍祈顯得實在是淡定極了。
“你!姑娘空口無憑,讓我如何信你?”
其實,崔信雖嘴上說著不信,可心里早就信了七八分。此事沒有幾個人知道,霍祈既然能說出此事,必然有些眉目,他這么說也是想使個激將法。
“崔將軍既然不信,那便罷了?!被羝磙D身作勢要走,竟完全不上鉤。
崔信又氣又急,抬手挽留:“霍姑娘留步!”
少女眉眼閃過一抹勢在必得的笑,她太清楚了,對于崔信這種人,若她一味乞求,將自己擺在低位,是無法取信于人的。不如做出些虛虛實實,不被拿捏的態(tài)度,反而更加奏效。
霍祈扯了扯嘴角,轉身又說:“那女童右肩上,有一處青色胎記,乃是早產(chǎn)留下來的先天不足之癥。霍祈言盡于此,這信與不信,全在將軍一念之間?!?p> “在下愿意相信姑娘所言,只是,小女失蹤時,姑娘才十歲出頭,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霍祈說出胎記一事后,崔信全然信了她的話,只是心下仍有疑慮?;羝肀澈笫琴即蟮膶巼粽f霍如海授意霍祈,拿寧遠將軍府秘密逼他私自調(diào)兵,做下什么陷阱也未可知。
“直覺”,霍祈的眸中閃過一抹奇異的色彩,“崔將軍放心,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曉,不關乎第三人?!?p> 又是直覺。
那就是不肯直說了。
簡單的兩個字,反而讓崔信吃了一顆定心丸。畢竟,若霍祈真想坑害他,必定會準備一番天衣無縫的說辭游說他調(diào)兵,而不是用輕飄飄的“直覺”二字帶過。
崔信也是個聰明人,他不再追問,只是反問:“姑娘既然早知小女下落,為何不提前告知崔某,反而到現(xiàn)在才拿此事做砝碼要挾于在下?”
語氣雖算得上客氣,可總有些責怪的意味。
霍祈聞言,眉眼冷了幾分:“我不肯提前言明的理由,與崔將軍一早不肯相幫的理由是一樣的,將軍可能明白?”
崔信怔住,望著霍祈平靜無波的冷眼,一陣心虛,隨之而來是鋪天蓋地的赧然。是啊,他不愿意無條件幫霍祈,又怎么能厚顏無恥要求霍祈來幫他?
他默然地望著霍祈,對這女子又敬又畏,語氣不復之前的強硬,反而帶了幾分莫名其妙的討好:“霍姑娘是在責怪在下嗎?”
霍祈渾不在意地一笑,可那笑容,卻像是過了一遍黃連水一般。
她眼睫低垂,喃喃道:“其實,我與將軍的處境并無半分區(qū)別,我們不曾作惡,可狼子野心之人卻要來暗害我們的至親,不是嗎?小女自然能體恤將軍處境,又談何責怪?”
崔信無言,霍祈時而強硬,時而又好似十分柔弱,讓人看不明白,不過到底讓他先低了頭:“霍姑娘希望在下怎么做?”
“十日后,京郊懷林,酉時。我要崔將軍調(diào)兵一百,在暗處提前將此地團團包圍,營救我大哥霍羨性命,活捉我二哥霍熾,將他交到我手上。事成后,我會將令嬡的下落和盤托出?!被羝硪蛔忠痪涞?。
“好,此事不難,也希望姑娘恪守信用?!贝扌沤K于點頭。
霍祈又說:“這是自然。對了,崔將軍,此事要做到絕對的保密,萬不能泄露出去,您能明白嗎?”
崔信似乎是有些心虛,朝側邊的屏風暗暗脧了一眼,才喃喃道:“崔某明白。”
“如此我便放心了。若崔將軍有任何進展,可將信箋放在寧國公府后門旁的狗洞,我自會派人去取?!被羝淼?。
崔信點了點頭:“崔某明白?!?p> “此事既然已經(jīng)談攏,霍祈不耽誤將軍時間,先告辭?!闭f罷,霍祈福了福身子,轉身出了幄帳。
待霍祈走后,沈聿寧自屏風后走了出來,不知他到底在背后聽了多久,此時一雙黑眸深不見底,讓人望而生畏。
崔信見沈聿寧現(xiàn)身,神經(jīng)繃得更緊,額角微微沁出幾滴熱汗,作揖道:“殿下?!?p> 崔信對這個七殿下是越來越琢磨不透。昨日深夜,沈聿寧派了親信程暢前來他的幄帳傳話。他本以為程暢是來交代圍獵收尾之事,卻不想竟是要求他今日與霍家大小姐相見。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沈聿寧今日前腳剛到他的幄帳,后腳霍祈便悄然而至。若不是今日和霍祈的一席話,他恐怕會以為這二人是約著一前一后來他這兒喝茶。
“她說的,都是真的?”沈聿寧負手而立,睨了崔信一眼。
崔信微微頜首:“正是,三年前,內(nèi)人誕下的實際上是一雙龍鳳胎,其中女孩被奸人抱走,至今下落不明。只是此事到底是微臣家事,因此未曾和殿下稟明內(nèi)情。昨夜,殿下特意安排卑職和霍家小姐相見,可是知曉今日霍家小姐目的?”
沈聿寧轉了轉左手扳指,微瞇雙眼,輕輕搖了搖頭。
霍祈手上的底牌層出不窮,甚至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想象。先前,霍祈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怡香院情絲繞的秘密,將了鉤月一軍。后又摸進袁顯之書房,偷了鎮(zhèn)遠侯府印鑒。這印鑒,恐怕連他那個五哥都不知曉其存在。
如今她又未卜先知,得知了霍羨回京的消息,就連崔信女兒失蹤這樣的秘辛,她都能將此事細節(jié)一一說出。樁樁件件,都是機密中的機密,實在奇怪。
崔信見沈聿寧沉默不語,又道:“殿下,此事涉及小女的下落,卑職沒有辦法不答應霍家小姐的條件,還請殿下原宥卑職不報先行之罪?!?p> “此事你自然無罪,既如此,你便去做吧。只是切記,不要留下尾巴。”沈聿寧道。
“卑職明白。另外,卑職還有一事要稟?!贝扌耪Z氣逐漸變?nèi)酰@得有些中氣不足。

眼抬山河
霍姑娘活了兩世,肯定知道得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