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首善之名
“郡倉糧谷已然散盡，庫銀仍是下落不明，災(zāi)民斷糧在即。
下官實在是束手無策、有心無力啊?！?p> 沈賀時而搖頭，時而嘆息，變得悲天憫人，神情哀傷。
“跟本王秀演技，是吧？”
“既然幽湖谷中并未搜出失竊官銀，葉清玄的罪名便不能成立吧？”
蕭紹瑜敏銳地抓住沈賀言辭間的漏洞，當(dāng)即反問。
“言之尚早，也許是葉寇提前轉(zhuǎn)移了官銀，亦未可知呀。”
“狡猾！”
沈賀反應(yīng)敏捷，令蕭紹瑜一時啞口無言，他便話復(fù)前題：
“幸有本郡望族劉氏愿出糧谷，以購災(zāi)民手中的洪澇之田。
如此慷慨疏財之善舉，自然需要九殿下這般尊貴之人主持，以正名分，以褒其德?！?p> “惡心！”
蕭紹瑜白皙俊朗的面容，依舊保持著淡淡的笑意，內(nèi)心卻是極為厭惡、不恥此等趁人之危的偽善。
“名要正，德要褒，本王的辛苦是不是也需稍加慰勞呢？”
沈賀稍稍一愣，他沒想到蕭紹瑜還有心情索賄。
轉(zhuǎn)念一想，這也是官場的規(guī)矩，很正常的事。
在京中，若想見郡王一面，除了必備的禮金，門房小廝也是要打點的。
“本官怎么忘了這茬，糊涂了?！?p> 這時，蕭紹瑜伸出一根白皙手指，輕輕敲打著書案。
“下官唐突了，這是本城祥福錢莊的莊票，見票即兌，請九殿下笑納?！?p> 沈賀將隨身應(yīng)急的莊票取了出來，放于書案之上，心中想著：
“傳聞九殿下府上鮮有訪客，一千錢應(yīng)該足夠打動他了。”
“一千錢？連半匹云錦都買不了，你當(dāng)本王是叫花子呢？”
現(xiàn)在，蕭紹瑜做得可是五萬錢起步的生意，還真就看不上這一千錢。
“本王府中也養(yǎng)著不少人，一天的開銷......東陽先生？”
之前，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乃堂堂的郡王，錢是花不完的。
對于府中的日常開銷，并未放在心上，現(xiàn)在自然是說不出來的。
“精打細(xì)算，尚需一萬錢，若是遇上人情世故，少則數(shù)十萬，多則百萬計?！?p> 李東陽如實回話，聲音冷冷。
他對官場的人情世故是了然于心的，心里也認(rèn)為沈賀這是在羞辱自家殿下呢。
之前太子給的那三萬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文數(shù)字。
他勸還的原因，僅是不宜收，而非嫌多。
須知蕭紹瑜的年俸，折銀一萬兩，折錢一千萬，這還不算祿米、布帛等實物呢。
當(dāng)然，蕭紹瑜對自己的年俸并不清楚，一直都是李東陽代領(lǐng)的。
“什么情況？王府的開銷這么大么？
好像打發(fā)本王的，不止是沈賀啊！”
他突然醒悟，并認(rèn)清自己留京的那三萬錢，不過是三日所用。
吃素，也不過是多挺個一日半日的。
堂堂郡王府，竟然要淪落到被朝廷救濟的份上。
“豈有此理？本王被人耍了！”
若是梁帝當(dāng)真重賞了他，京中的風(fēng)向肯定會起變化的。
沒有任何變化，恰恰說明賞五萬錢，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在京百官，也不會認(rèn)為梁帝開始鐘愛九子了。
同理，太子對他的不放心，也說得通了。
三萬錢就想買通一個國之郡王，太子自己都不信。
蕭紹瑜一雙明眸，寒光四射，他要把火發(fā)在沈賀的身上。
“一百萬錢！少一銅板，本王也不會出面！”
“沒忽悠成，可惜了。”
沈賀也僅是覺得可惜，并未被一百萬這個數(shù)字嚇到。
一百萬錢，折銀不過一千兩，也不是很夸張的天價，配得上蕭紹瑜的身份。
“此善舉已是萬事俱備，箭在弦上，民心所向矣。
下官午后命人來接九殿下，莊票一并帶來?！?p> “呵呵，為民解困嘛，本王義不容辭！”
原本的底價一萬錢，變成了一百萬，蕭紹瑜的心情又美了。
一雙明眸燦若星河，相當(dāng)?shù)臒崆椤?p> ......
待沈賀走后，蕭紹瑜開始關(guān)注善舉本身，他問道：
“東陽先生，沈賀口中的善舉，你怎么看？”
清流出身的李東陽，見慣了入品之族所謂的善舉，此間之齷齪了然于心。
他手捋須髯，從容說道：
“以解黎庶之名，行兼并土地之實。
此事早年于各州便已屢見不鮮，近年更是變本加厲。
而陛下近年漸行寬仁，對士族約束乏力，此乃廟堂之因。
雖于皇族與士族間愈發(fā)和諧，卻遺遠(yuǎn)憂。
前車之鑒，殷鑒不遠(yuǎn)?！?p> 縱容士族，是一柄雙刃劍。
皇族強盛之時，自然萬族歸心，開一代盛世，正如此時的南梁。
然若皇族禍起蕭墻、操戈于內(nèi)，亦或重創(chuàng)于外，一旦勢弱，士族的野心必然失控。
李東陽是在隱晦地暗指前朝舊事，對南梁的未來深表憂慮。
“父皇早年奮發(fā)有為，例行節(jié)儉至今不改，乃一代開國明君，不應(yīng)不知其害呀？”
蕭紹瑜深表不解。
梁帝在他心中的形象，無疑是偉岸的，這與他是否受寵無關(guān)。
他不相信梁帝看不清縱容士族的弊端。
“你為什么要妥協(xié)呢？”
李東陽沒有繼續(xù)深說，而是獻策應(yīng)對眼下之局。
“陛下的態(tài)度是容忍的，單憑此事，絕不是殿下的破局自救之機。
殿下不如順?biāo)浦郏┢湟恍Π??！?p> 蕭紹瑜默然了。
他知道此舉遺禍不淺，卻也明白李東陽是對的。
“泥菩薩過河，本王也是自身難保啊，對不住嘍?！?p> 提及破局，因憂心父親而心中一團亂麻的范伯勛，情緒稍有急切。
“李長史，何為破局之機？”
身為謀主的李東陽，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本身不難。
難的是，如何在沈賀的眼皮子底下金蟬脫殼，神不知鬼不覺地去破題。
“庫銀，只要追蹤到庫銀的下落，范太守與葉谷主自然不辯自清?！?p> “如何追蹤？”
“不能追查，至少現(xiàn)在不能?！?p> “這又是為何？”
李東陽給了他希望，卻瞬即破滅，范伯勛更加疑惑了。
“此案的唯一線索，是李逸提供的。
殿下可以要求提審他，尋求突破，卻避不開沈賀。
一旦太子殿下得知殿下謀求脫離掌控，反而害了令尊，甚至牽連殿下。
而且我不認(rèn)為，能從李逸那里得到有價值的線索?！?p> 很簡單，李逸若是清白，該說的必然都說了。
若是同謀，必然不會吐露實情。
總之，問不出什么的。
如此，與其平白引起太子和沈賀的警覺，倒不如置之不理，以示順從。
當(dāng)局者迷，李東陽一語點醒迷茫中的范伯勛。
他沉默了，不再追問，因為他不想令蕭紹瑜為難。
時間不知不覺中已然過了正午，懸于萬里晴空的驕陽，愈發(fā)熾熱。
百萬莊票到手，蕭紹瑜自然如約出席。
然應(yīng)郡衙之召而來的災(zāi)民，他們的內(nèi)心卻是寒如嚴(yán)冬。
冰火兩重天。
“諸位，郡倉已無糧可賑?！?p> 沈賀的開場白，猶如一盆刺骨冷水，無情地澆下。
于災(zāi)民寒冷的內(nèi)心，已然冷水化作堅冰，他們被深深地刺痛。
“幸有本郡望族劉氏劉員外，素懷仁德。
愿慷慨解囊，以千金之谷義購洪澇之田，堪稱毀家紓難。”
災(zāi)民靜靜地聽著，這是他們最后的籌碼。
高臺之上的沈賀，舉手投足間神情愈發(fā)激昂，似乎劉員外出的價格極為可觀。
“經(jīng)首倡義舉的南康郡王殿下核準(zhǔn)，一畝地可得谷一斗！”
此言一出，臺下頓時一片嘩然。
一斗谷？
不過是延一家人數(shù)日之命，卻要傾盡祖蔭。
災(zāi)民無不陷入深深地糾結(jié)。
灰暗的眼眸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單薄的身軀，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是身無立錐之地的茍活數(shù)日，還是延續(xù)祖蔭而甘愿餓死？
“果然，惡人本王來當(dāng)，善人你們來作，算盤打得挺精?。 ?p> 平白擔(dān)了惡名的蕭紹瑜，內(nèi)心何嘗不是備受煎熬呢。
滿腹心事，躍然深鎖烏眉間。
面色漸漸潮紅，十指緊握，血色蒼白，他已如坐針氈。
“本王怎么感覺，出場費報價還是太低了呢？”
“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殿下請稍安勿躁，濟陰郡望非只劉氏，熱鬧還在后面，靜觀其變。”
李東陽沉穩(wěn)的聲音輕輕入耳，手掌輕觸蕭紹瑜聳起的肩頭。
權(quán)衡再三，萬般無奈的災(zāi)民，只能接受人世間的殘酷。
他們紛紛上前，準(zhǔn)備簽字畫押。
“九殿下的一番美意，老夫代濟陰父老承情了。
相信太子殿下若聞此事，也會對九殿下贊不絕口吧，呵呵。”
濟陰郡望劉氏家主劉廣升，也就是沈賀口中的“劉員外”。
他一身錦繡彰顯富貴，豐腴圓潤的白面，笑如春花綻放。
見廉價兼并之事如嘗所愿，他便來到蕭紹瑜近前還禮稱謝。
實際上，那一百萬錢的出場費是他出的。
濟陰劉氏是太子妃母族庶支，論輩分，劉廣升更是太子妃的叔伯輩。
他自然而然成為，東宮利益在濟陰郡的代言人。
臨行之前，蕭紹瑜自然是做足了功課。
故此，他對劉廣升公然提及太子，并不意外。
“得了便宜，來賣乖啊，真當(dāng)本王是社會小白呢！”
他笑了，笑得很清純、很青澀。
“劉員外客氣了，首善之名非濟陰劉氏莫屬，本王可不能無功受祿啊，呵呵。”
劉廣升笑而擺手。
“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老夫?qū)幧剿?、濟陰人有感情啊，桑梓蒙?zāi)自當(dāng)毀家紓難。
然若非九殿下倡義在先，老夫恐亦無緣告慰父老。
故首善之名，九殿下實至名歸，可莫要推辭呦。”
劉廣升推辭的哪里是惠及眾生的善名？
明明就是剝削黎庶的惡名！
潔己而污人，其心何其歹毒！
恐怕今日之后，濟陰人便要世代詛咒蕭紹瑜了。
“若有下次，本王保證獅子大開口，便宜不能都讓你們占去了！”
《梁書·武帝紀(jì)》載曰：
帝倡善舉，解民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