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朝會暗流
“劉尚書，言重了，直言是諫臣的本分。
至于是非曲直，自有陛下圣斷?！?p> 身姿修長，一身儒雅氣質(zhì)的晉安王，悠然說道，話中暗藏機鋒。
見晉安王抬出了梁帝，劉文煜便不好再發(fā)難許培安，否則就有蒙蔽圣聽的嫌疑了。
明堂之內(nèi)，隨之陷入一片詭異的靜謐，無人再言。
若是稍有考慮不周，可是兩邊都不討好的，與其如此，萬言萬當(dāng)，不如一默。
“杜卿，你說說看?！?p> 梁帝滄桑、低沉又透著無盡威嚴(yán)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僵局。
修河自是繞不過工部，各地所需款項皆由工部核算確定，工程亦由工部派員監(jiān)理。
而且實際耗費清單與工程驗收質(zhì)量，工部都是有存檔備案的。
工部尚書杜崇山，自然領(lǐng)會梁帝之意，他步履穩(wěn)健，出班奏對。
“陛下，依工部舊檔，歷年濟陰段河堤工程質(zhì)量，皆為上等?！?p> 上等？
那就意味著足工足料，若是沈賀當(dāng)真私吞了修河款，斷難保障工程所需。
杜崇山的奏對，間接證明了沈賀的清白。
“嗯？你在袒護沈賀，膽子不小啊?！?p> 蕭紹瑜心中冷哼。
凡是主持修河的官員，罕有不染指的，清白本身就是一種謊言。
道理很簡單：河堤垮了修，修了垮，年年往復(fù)，這本身就是一本糊涂賬。
工部核算得再精、監(jiān)理得再嚴(yán)，也敵不過一句“天災(zāi)”啊。
若是其間再雜糅利益輸送，從而官官相護，主持修河就是地方主官的一大進項、工部官員的一條外財。
蕭紹瑜不相信杜崇山不明白其中的貓膩，他的心中默默地給杜崇山定了性、貼了標(biāo)簽。
“貪官一枚啊?！?p> 許培安尷尬了，他雖心有不服，卻不便質(zhì)疑杜崇山。
一旦質(zhì)疑杜崇山所提的工部舊檔，便會擴大打擊面，多方樹敵，甚至引火燒身，極為不智。
須知南梁各州諸郡之中，涉及修河工程者眾，各地刺史太守中飽私囊者不知凡幾。
若是勾起梁帝徹查工部舊檔的念頭，許培安就離死不遠(yuǎn)了。
他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陛下，濟陰百姓正身處倒懸之境，臣再次請旨賑災(zāi)?！?p> 見許培安啞巴了，太子又神氣起來，陳奏之音中有著濃濃的志得意滿。
梁帝稍陷沉默，沒有立即回應(yīng)，他在心中默默權(quán)衡利弊。
就是這短暫的一瞬沉默，讓晉安王看到了機會。
“看來父皇仍有疑慮！”
儒雅之中，智慧眸光一閃即逝，他再次開口：
“太子殿下，臣弟以為還是先行調(diào)查，再議賑災(zāi)，更為妥帖?！?p> 先不論災(zāi)后是否有疫，此時災(zāi)情方起，若不及時加以賑濟，濟陰餓殍將不知凡幾。
晉安王是真不懂，還是在裝不懂呢。
“還八賢王呢，我呸，虛偽！”
蕭紹瑜對他的不解民情，極為不屑。
“有必要么？！”
太子嗤之以鼻，對于冒犯他的人，他一貫如此。
“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想發(fā)國難財吧？
可以......帶本王玩玩么？”
想到發(fā)財，正五行缺錢的蕭紹瑜，就有點“喪心病狂”的樣子了。
晉安王不卑不亢，淡定依舊，話中卻是軟中有刺。
“依大梁律，凡諫臣風(fēng)聞奏事，皆需有司現(xiàn)場勘查、核實，以免有人行欺上瞞下之實?！?p> “圣天子當(dāng)朝，會有魑魅魍魎么？！”
大梁律乃梁帝欽定，自是無法反駁。
但若真有蒙蔽圣聽之實，豈非在說梁帝昏聵？
太子此言，避實擊虛，亦屬誅心。
“臣只是依律奏對，還請陛下圣斷?！?p> 晉安王耍了一個滑頭，根本不接招，恭恭敬敬地將燙手山芋丟給了梁帝。
“老八啊，許培安果然是受了你的指使，看來你對儲君之位很有興趣嘛。
要是你肯出個好價錢，本王是不介意為你站腳助威的?！?p> 透過晉安王對許培安的回護，和與太子的當(dāng)堂交鋒，蕭紹瑜心有所想。
“諸卿以為當(dāng)如何處置？”
梁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又將燙手山芋丟給了群臣。
論起權(quán)術(shù)，晉安王哪里會是他的對手。
話到此時，火藥味已經(jīng)很濃了。
擺在百官面前的，又是一件得罪人的差事。
出頭的椽子先爛，久混官場的老油條們，默契地三緘其口，以口問心。
一個是身居儲位的國之嗣君。
一個是賢名遠(yuǎn)播、黨羽甚眾的八賢王。
無論得罪了哪邊，都是臣子吃罪不起的。
裝傻未必真傻，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陛下，臣以為當(dāng)查，正所謂兼聽則明?！?p> 群臣皆暗自松了一口氣，有豫章王這位堂堂大皇子出面，總算是替眾人解了圍。
無疑，豫章王成功收獲了一波好感。
“低調(diào)、低調(diào)，這種公然收買人心的話，本王才不說呢，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場合?！?p> 蕭紹瑜有點嫉妒了，好在二世為人的他足夠理智，沒有攪進紛爭。
“兼聽則明？豫章王言之有理?！?p> 梁帝的本心是想查一查的，只是他有意維護太子的體面，不便直接駁回。
此時，有了豫章王一句“兼聽則明”，他便順?biāo)浦蹜?yīng)承下來。
因為這已是君父的體面了，若是再駁，是想讓君父偏聽則暗么？
豫章王瞥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太子，眸中笑意盈盈，他很得意。
“膚淺！”
暗中關(guān)注各方的蕭紹瑜，見豫章王方一得勢便挑釁太子，不得不懷疑他的城府有多深？
“愣頭青多點也好，仇恨都讓你們拉去了，本王才安穩(wěn)嘛。
若是太子被你們逼急了，本王似乎可以敲敲他的竹杠呢?！?p> “諸卿議議，當(dāng)派何人前往？”
面對梁帝的詢問，群臣又默契一回，明堂之內(nèi)再次鴉雀無聲。
查？查誰？怎么查？查得清么？
沈賀是太子的門人，這根本就不是秘密。
先不說能否查清，單就實心任事、一查到底，必然牽連且得罪太子。
屆時，太子門人以動搖國本相誣，幾人承受得起？
敷衍了事、查無實據(jù)，則或表明自身尸位素餐，才具不足，從而失了圣寵，斷了仕途進取之路。
若才具有余，卻偏偏就是查不清，是結(jié)黨？還是欺瞞君王？
梁帝雖老，卻不朽，一朝皇權(quán)在手，焉能輕易縱容？
他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雷霆手段一旦祭出，必然血流成河，何人不懼？
查不行，不查也不行，精明的群臣無人愿接這個燙手的山芋。
“謝卿，你說說看?！?p> 梁帝見群臣三緘其口，亦知其難，只好親自點將。
而被他點中的謝宣懷，乃是當(dāng)朝百官之首，官居尚書令，宰執(zhí)天下，更是太子的岳丈。
謝宣懷不慌不忙出班，慢條斯理奏對：
“陛下，孟子有言：民為本，故臣以為，當(dāng)務(wù)之急乃是賑災(zāi)，以免滋亂。
當(dāng)然，沈太守是否清白，也是要查上一查的。
不如，請九殿下辛苦一趟？”
謝宣懷先言賑災(zāi)之急，便是當(dāng)著群臣之面，表明自己支持太子的立場。
輕描淡寫的“查”，除了照顧梁帝的體面，也是在警示群臣：這不重要！
至于舉薦南康郡王蕭紹瑜，就更見此人的老謀深算。
“老狐貍，給本王挖坑呢？”
蕭紹瑜意識到了不妙，自己還來不及搞事，事兒就搞到自己頭上了。
“本王冤啊，但我不喊，因為我低調(diào)?！?p> 其實，他是喊破嗓子也沒用的。
群臣都不去，太子不便去，晉安、豫章二王不能去，去了還不把太子搞殘??！
遍覽諸王百官，也就是他這個與世無爭的郡王了，舍他其誰呢？
太子會心一笑，暗道：還是岳丈高明。
他背于身后的寬袖中伸出一根食指，輕輕一點，暗示蕭紹瑜應(yīng)下這個差事。
“當(dāng)本王是泥呢，想捏就捏，囂張！”
“南康郡王，你可愿前往濟陰？”
梁帝看著自己這個平日很不起眼的九子，不知他能否和了自己的心意，辦好這個差事，卻仍出口詢問。
因為梁帝正是看中了他的與世無爭，總要好過有的人心思過重。
“嗯？九郎啊，你還真好意思穿這件破朝服上朝呢。
膽子不小啊，越來越像你娘了?！?p> 直到這會兒，梁帝才注意到蕭紹瑜胸口那個大號補丁，心里想著，竟然短暫的笑了。
蕭紹瑜將群臣的于災(zāi)情冷漠、于黨爭熱心，盡收眼底，心中早生不忿。
只因想到臨行前李東陽的叮囑，又想了想自己的處境，他才一直保持克制、隱忍，冷眼旁觀。
“臣愿往?！?p> 面對梁帝的詢問，避無可避的蕭紹瑜，奏對得中規(guī)中矩。
其間半點火氣不曾外泄，甚至連一絲情緒都沒有。
他給人一種隨遇而安的感覺，又似乎是迫于梁帝之威，不得不如此。
“本王干嘛不去，接了這個差事才能顯出咱的價值嘛。
當(dāng)泥可以，想捏隨便，只要太子爺你出得起價。
不好意思，本王的胃口有點大。”
蕭紹瑜是妥妥的，想錢想瘋了。
見九子應(yīng)承下來，梁帝復(fù)言：
“那你明日便出京吧，賑災(zāi)所需糧谷由戶部籌措，一并發(fā)往濟陰。”
“陛下，本部尚需核算、調(diào)撥，一日之內(nèi)斷難籌集?！?p> 戶部尚書劉文煜出班陳奏，表示倉促之間戶部是拿不出糧谷的。
梁帝隱有不悅。
沈賀奏疏中已提及災(zāi)民之?dāng)?shù)，事先也知會過劉文煜，命其早作準(zhǔn)備。
且其之前也是積極表過態(tài)的，此時卻是前后迥異，大相徑庭。
劉文煜冠冕堂皇的搪塞之詞，在梁帝看來，不過是為了掣肘蕭紹瑜，阻礙其濟陰之行。
“給沈賀爭取時間么？”
梁帝心中冷笑連連，毅然決斷：
“明日出京不變，先以濟陰郡倉暫應(yīng)災(zāi)局，戶部盡快籌措，補足數(shù)額?！?p> “臣領(lǐng)旨?！?p> 劉文煜用心雖不純良，卻合朝廷體制，以梁帝之尊，也只能引而不發(fā)。
朝會至此，梁帝心中的喜慶已然湮滅，他輕揮袍袖，起身而去。
“退朝?！?p> 細(xì)心而機警的內(nèi)廷宮人，當(dāng)即用其特有的尖細(xì)腔調(diào)，宣布散朝。
“嗯？有人尾隨本王，居心何在？”
“九殿下，請留步?！?p> 剛出文德殿，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隨即蕭紹瑜便聽到不遠(yuǎn)處有人呼喚自己。
聲音中除了沉穩(wěn)，還是沉穩(wěn)，無悲無喜。
蕭紹瑜自然能分辨出，聲音的主人為誰。
而此人出面，究竟是誰要找自己，便呼之欲出了。
“老爺子，你到底還是看不下去了，呵呵?！?p> 《梁書·武帝紀(jì)》載曰：
帝受命高祖，賑濟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