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烏寧福特星的光芒是獨特的。整個星球被劃分為五十多塊，每一塊就是一個市，大小幾乎差不多，邊界也很規(guī)則。每個市上方覆蓋著一層半透明的金屬板，這層金屬板有幾尺厚，罩住星球大部分的地區(qū)。每一塊金屬板之間都有一個寬約兩尺的縫，這條縫是沿著市之間的邊界而劃定的，從地下城來的光芒就直直地射出這條縫。從太空上看，烏寧福特就像一顆巖漿溢出地表的行星，光線像巖漿似的在市與市之間的縫里流動。

　　這顆星球上最繁華的城市便是烏寧福特共和國的首都——烏寧福特市。龍王歷17紀元536年，狗國探險者烏寧發(fā)現(xiàn)了這顆可住人行星，當時上面擁有河流和植被，氣侯宜人。由于上面最開化的原住民也不過是一種水生的佐吉斯次植物，所以烏寧沒費多大勁就在上面建立了第一個殖民地，并以他自己的名字將其命名為烏寧福特。當時，烏寧福特人口約一千二百人。接下來的幾百個銀河年里，這里的居民不斷擴張領地，烏寧福特從一個城市的名稱成為一顆行星的，又成為一個星省的名稱，再到成為一個星域的名稱。一百二十銀河年前的一天，隨著切塔堡共和國和昂烏頓共和國的加入，烏寧福特終于成為了一個擁有五十二片星域、近一千個星省的強大遠銀河系共和國的名稱?，F(xiàn)在的烏寧福特市建滿了大廈，終年燈火通明，在巨大穹頂覆蓋之下的是一座永不停歇的都會。這個市是烏寧福特星上占地最大、人口最多的市，居民足有五百億。這五百億人全都住在一個城市里，卻不顯得擁擠，而是一種怡到好處的繁華。西欽和斯威德爾剛下飛船時，的確被這城市的繁華震驚了。荷斯奇福的人口雖比烏寧福特多，但一個大城市只有幾億人，超過百億居民的城市，西欽這輩子還沒見過。斯威德爾雖然是這個國家的子民，但他生于偏遠的邊緣星省瓦凡那利奇，那里的城市一個只有幾百萬人口。他們剛出飛船站，迎面就撲來了一股復雜的氣味，那是一種鬧市區(qū)里獨有的味道，包含了店鋪和商場里的味道、食物的香氣，無數(shù)人的體味和衣物散發(fā)的氣味等——一般來說，這種氣味只在一個城市的市中心才有，然而在烏寧福特市到處都能嗅到。還有聲音，說話聲、音樂聲、廣播聲和各種機械運作的聲音鋪天蓋地地涌來，使人耳中只剩下嘈雜的嗡聲。此外，城里還有許多縱橫交錯的商業(yè)區(qū)，色彩鮮艷的燈光使人很容易在方向上和精神上迷失自我。剛看了這個城市幾眼，斯威德爾就說整個銀河系沒有一個城市比得上烏寧福特了。

　　西欽也這么認為，但是他記得曾經(jīng)在學校課本上看到過的冰球城市。那時老師說，冰球上的城市是且永遠是宇宙中最大、最繁華的。他不知道過了這么多年，冰球是否繁榮依舊，但在他的心目中，冰球位于銀河文明區(qū)的中心，本身就是宇宙中最繁華的行星。五百億人口的烏寧福特市已經(jīng)給了他足夠的視覺、嗅覺和聽覺沖擊，他不敢想象冰球是什么樣子。這座城市雖然使他們贊嘆不已，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手中的錢難以維持這里的生活。西欽的一千塊銀河通用幣一晚上就能花光，而斯威德爾的牌面沒有在這里拿到一點好處。這里的物價高得驚人，斯威德爾將他的禮服在街邊賣了整整六千五百銀河通用幣，這還是他主動讓步的結(jié)果。但是他們得知這附近最低級的客棧也要一千塊錢一晚上，還不包吃飯。

　　“我終于知道鄉(xiāng)下那些富佬都是哪來的了。你在這里的街上擺個攤，賣些衣服，就能在下烏寧福特買一座莊園。唯一的壞處是，沒地方睡覺。”在入住最低級的客棧后，斯威德爾說。

　　西欽覺得這座城市的繁華不是一般的都市能比的，俗話說來錢來得快，物價高也無礙。但他們吃早飯時，發(fā)現(xiàn)最便宜的飯菜也要花幾百銀河通用幣。于是西欽說：“我想咱們得找點事做了，此地不宜久留。”

　　西欽來到烏寧福特市警察局，那里的人告訴他，那名叫史丹夫恩的逃犯被發(fā)現(xiàn)了。他當時坐在一家飯店里吃豪華大餐，那里有個顧客一直刷手機，剛好刷到了一條沒什么點擊量的、關于史丹夫恩的新聞。情急之下，他劫下了一艘貨運飛船，逃往及拉福特一帶。目前，及拉福特共和國已經(jīng)封鎖了海關，但在封鎖之前，已有上千艘那樣的貨運飛船進入及拉福特境內(nèi)。

　　西欽回到客棧，迎面走來的是斯威德爾，他看起來氣色不太好。

　　“你怎么了，斯威德爾？”

　　“這群低等人！”斯威德爾憤憤地說。

　　“誰是低等人？”

　　“那些行商痞子！”斯威德爾砸了一下桌子，指著他來的方向說：“我剛?cè)チ颂诉@里的行商會，想干點什么活，沒想到他們把我轟出去了，理由竟是我‘血統(tǒng)不正’！這幫種族主義者！我們大班點犬族，在佐吉斯大航天時代就有了，而他們不過是城市地溝里染了皮毛的貨色！我一會兒就去買一把噴氣棍子捅死他們！”斯威德爾咒罵著，用手狠狠地向桌椅打去。

　　“冷靜一下，斯威德爾，”西欽攔住他，“你別激動，他們不要你，我這里有活給你干。你去過上銀河系嗎？”

　　“干嘛？你要拉我去捉那個逃犯？我身上已經(jīng)沒什么可叫他騙了?！?p>　　“不，你聽我說。烏寧福特共和國只給了我一萬塊錢的盤纏，但愿意出一億來懸賞捉拿那個史丹夫恩。荷斯奇福的獎勵更豐厚，那些高層對這個利用他們迷信心理的家伙恨之入骨，只要抓著就是兩千萬狗幣，那就是十億塊錢啊！你想想，如果你抓到那個人，那你不僅立了大功，還一下就富了??！這事是你幫我，還是我?guī)湍隳?？?p>　　斯威德看了他一眼，問道：“這個人跑到上銀河系了？”

　　“對，在及拉福特共和國。”

　　“去那兒盤纏你出？”

　　“我出?！?p>　　“免費去上銀河系旅游，還有幾率拿到行走的十億銀河通用幣，”斯威德爾想了想說，“反正我也沒啥事兒干，與其待在這里和一幫智障天天混在一起，還不如去呢。不過你為什么要帶我去呢？”

　　“我覺得......有你在，什么事都有保障?！蔽鳉J說。

　　“大衣已經(jīng)賣了，再賣就該賣褲子了。”斯威德爾指著身上的褲子說。

　　及拉福特共和國位于上銀河系，是上銀河系眾共和國聯(lián)邦的130多個加盟共和國之一。它的領土相對于烏寧福特來說很少，只有及拉福特星域的五十八個星省，但這么大的地盤已經(jīng)足夠成為上銀河系最重要的加盟共和國之一了。及拉福特共有四萬億人民，其中城市人口僅有不到兩千億，這是該國遠離上銀河系的權力中心、生產(chǎn)上以農(nóng)業(yè)和重工業(yè)為主所造成的結(jié)果。及拉福特附近有六大農(nóng)業(yè)星省，一年內(nèi)生產(chǎn)的食物足夠全國二十年的需求。首都及拉福特星有六百億人口，其中只有五十億住在及拉福特城里。這里遠離上銀河的中心區(qū)域，所以文化上與烏寧福特的狗族人相近。不過，在城里仍能看見一些上銀河的佐吉斯人原住民以及為數(shù)不多的雞族行商，他們講話非常古怪，原住民說的是及拉福特的土話，雞族行商說的也不是標準雞語，而是一種銀河系行商口音雞語，不怎么好聽。斯威德爾在遇到雞族行商時，就故意叫他們雞國佬，還把他帽子上的羽毛展示給他們看，說這是從雞國佬的屁股上揪的。所幸他遇到的雞族人大多很有涵養(yǎng)，不與他計較。有次他在街邊惹了一個脾氣暴躁的雞族行商，那人一急，竟掏出一把爆能槍來，在斯威德爾面前比劃，把他嚇得不輕。

　　及拉福特的海關人員盡職地排查了五天，在幾千位貨運飛船的船長中找出了五十多個與那個逃犯類似的，又一個個檢驗，最終鎖定了一個化名叫斯邦夫的人。斯邦夫的行為驗證了他們的猜想，在那天對他進行進一步檢查時，他溜走并劫下了一艘商船，逃往節(jié)馬蘭福。及拉福特命令單方面關閉海關，但他卻當場在港口進行躍遷，造成了不小的經(jīng)濟損失?，F(xiàn)在，他可能及拉福特和節(jié)馬蘭福之間的任意一個地方躲避警察的追捕，而及拉福特對此毫無辦法。西欽也覺得這實在太難，畢竟兩國之間的航道周圍有幾千顆住人行星，分屬幾個小的加盟共和國管轄，一個個排查意義不大，還相當消耗時間。就在他們一籌莫展時，線索來了。

　　布棱福特是上銀河地區(qū)最典型的“農(nóng)場主共和國”之一。這個國家擁有分屬五個星省的五百多顆住人行星，但只有一千八百億人口，而其中有近一千兩百億都集中在布棱福特星和其周圍的幾顆住人行星上。剩下的地方幾乎都被開墾成了農(nóng)田或者建立了務農(nóng)的廠房，每顆行星上的農(nóng)田都被整齊地、大小一致地劃分為若干塊，一些人就來承包這些農(nóng)田，讓農(nóng)民為他們干活。有人承包幾千塊地，大筆大筆地進錢，有人則只買幾塊地，自給自足。然而，在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找不到愿意干農(nóng)活的人，所以大多數(shù)農(nóng)民本身都是地主。這些地主自己承包了土地，然而還互相為別人干活，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社會，這種社會在上銀河靠近烏寧福特一帶的加盟共和國中很常見。布棱福特的六百多億個地主和大農(nóng)場主就在這五百多顆行星上住著，干農(nóng)民工的活。

　　雞族人雉祁禽就是個這樣的地主，他為一座種植原生作物的農(nóng)場做活，每兩天要開半天的機器，平時就住在那里當保安。這個工作一阿波年能掙五千多通用幣，但雉祁禽名下有兩千塊地的大農(nóng)場，根本不在乎這點兒錢。他之所以要來這兒干活，一是因為這座農(nóng)場干活的人少，可以隨時順走一些優(yōu)質(zhì)的苗子，二是因為他覺得勞動是他的“第一需求”。

　　雉祁禽的日子很閑，兩天中就有一天可以摸魚睡覺，但西欽見到他時恰逢工作日，那時他從機器上下來吃午飯，身穿一件沾滿泥點的褂子，手上套著務農(nóng)用的手套，邊走邊嚼著煙片，像個辛勞的老農(nóng)民。他說的雞語也不標準，不過沒有行商味，而是有一種奇怪的中古口音，像一個雞國貴族似的。他懂得不少語言，也會狗語，但有很濃的行商口音。西欽問他事情的時候，他總是一愣神，有時候甚至陷入沉思。這人很年輕，只有二十多銀河歲，但卻使人覺得他飽經(jīng)滄桑。

　　這樣的人在布棱福特還有很多，每天給人干活，中午一碗谷子飯就著半碗湯，過著一種悠閑的生活。但雉祁禽不一樣，他的生活中還有一樣東西:書。他離不開書，每天都看大量的書。他看書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他專門有一本自己寫的書，每當他看完書后有所收獲和感想，他都會把這些改一改，寫進他自己的書里去。他去年獲得了上銀河系生物科學學院的農(nóng)業(yè)學博士學位，現(xiàn)在正攻讀布棱福特大學的語言學博士學位，而這些全靠他的自我教育，也就是每天下午看電子書。他待人很好，西欽對他印象不錯，斯威德爾也不罵他雞國佬，還不時夸他。幾天前他見到那個逃犯的事，他都對西欽如實交待了。當時那人來到這顆行星上，去鎮(zhèn)子里的一家酒館飲酒，沒想到這里的酒香，他一連喝了七八瓶，讓雉祁禽開車送他回飛船場。在路上，他酒后吐真言，把他騙去十六億狗幣的事全說了，并告訴雉祁禽他把錢存在一張冰球的卡里，他一到冰球就能取錢。雉祁禽一開始不相信他，就沒來得及報警，讓那人一路跑出了布棱福特。

　　西欽二人買好了去新上銀河的飛船票，在飛船上又見到了雉祁禽。他剛好也去新上銀河，據(jù)他說是要去那兒“體驗城市生活”。

　　斯威德爾對他說:“老弟，城市是一個危險的地方。你走進一個城市，就會受到形形色色的苦難，你的錢也許會被騙光，也許更糟。但你不能逃脫，你進去之后就再也無法出來了。只有城里人才能走出城市。”

　　雉祁禽笑了笑，說:“也許有一天，這世上將全都是城市。也許宇宙會成為一個超級大都市，所有人都住在其中。那時人們反倒可以走出城市了，因為城市只是一個獲得歸屬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