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dāng)空，游云飄弋，夜半之時，小城的凡人們已經(jīng)陷入夢鄉(xiāng)，除了不遠(yuǎn)處的“狗攆狐貍”聲、院子角落的肥豬酣睡和書房里呂洞賓翻動書頁的聲音，整片天地都無比安靜。值此玉盤當(dāng)空，清風(fēng)拂面的時辰，一只猴子和一只烏鴉坐在房屋高脊上，輕享美酒，輕聲交流。
“烏鴉，這些年你過得怎樣？”孫悟空問道，“聽說你和小狐貍很忙，一直幫地府處理各種難纏的勾魂引魂案件，幾乎沒有時間休息，連女兒國都不太回去？”
“還好吧?！睘貘f啄了一口酒，說道，“地府永遠(yuǎn)很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有數(shù)不清的怨恨恩仇，自然是忙不過來?！兵B人不喜歡談那些冤魂厲鬼的事，他和秋千這些年見過太多，心太累，“你怎么樣？你過得還好？”
孫悟空對月飲酒，目光清冷，好似無波古井，卻又隱約含著些疲倦，“還好吧。用你的話就是‘堂堂齊天大圣，未來的妖帝，豈不是隨便逍遙快活，隨便玩樂。’我應(yīng)該還好吧？”
烏鴉笑了笑，也不知是笑孫悟空，還是笑自己。“猴子，你這次出來到底為了什么？真的只是陪豬八戒放松心情？”
“不然呢？”孫悟空說道，“難道我必須要有些目的？烏鴉，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喜歡揣測人心？”
“非是我喜歡，是我看過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已經(jīng)不愿意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什么純正的情誼?！敝v來講去，終究是避不開烏鴉和小狐貍這些年勾魂引魂的感觸，“人呀，就是太聰敏了，想法多，心思多，情誼什么的遠(yuǎn)遠(yuǎn)沒有利益重要——神仙比人更聰明，想法也更多。哪有什么無為，只會越來越想‘多為’?！?p> 孫悟空嘲笑道：“你這家伙，竟然變成了這個樣。你們不是常常做好事行善事嗎？行善積德應(yīng)該會很快樂吧？”
“何為善事？大多數(shù)情況是別人出現(xiàn)困難，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助之手。也就是說善事總是伴隨艱難困苦傷衰敗惡?！睘貘f說道，“行善太多，自然也看了太多悲慘，再熱的心都會慢慢涼掉，哪怕原本對世界抱有期待，對人世懷有熱忱，對人們的情誼充滿希冀，最終也難免變成了冷漠抑郁的人。人呀，富有同情心很好，但也很糟糕——那玩意是消耗品，耗一點(diǎn)少一點(diǎn)的，漸漸就沒了?！?p> “但只要有小狐貍陪你，有秋鳥山的朋友們，你的消耗總會得到補(bǔ)充?！睂O悟空再次飲盡一杯酒，“我這次真的只是陪八戒，沒什么想法。至于跟你來這里保護(hù)純陽道人嘛……呵呵，閑來無事而已。”
“切~我不信?！睘貘f仰臥在屋脊上，直勾勾盯著純潔如玉的明月，“猴子，在萬妖林的時候，你一定很猶豫吧？你早就知道鴻天藏在那里，豬八戒的女兒也在妖境，但不知該不該讓她和豬八戒見面，對不對？”
“嗯。是這樣。”孫悟空說道，“烏鴉，我記得那次咱們一塊去媧皇宮時就和你講過，我很希望八戒能有一個小豬女，呵呵，沒想到真有，真是太好了。我很喜歡那個孩子，很希望八戒和她相認(rèn)，可又怕耽誤呆子的仙途。你講得很對，我特別猶豫，終是沒敢讓他們見面?！?p> “人家八戒都說與那個孩子的緣分已盡，你怎么還要自找麻煩？”鳥人說，“你不是特別討厭胡天搖嗎？就不怕他利用那個孩子攀上你的關(guān)系，借你的名義四處作亂？”
孫悟空沒有直接回答，又飲盡一杯酒，之后也學(xué)著烏鴉的樣子躺在屋脊上遙看天空，“烏鴉，你可知我曾有‘多親’之說？”
“當(dāng)然?！兵B人說，“那說法已然被媧皇宮宣傳得四海八荒盡人皆知，哪能沒聽過?！?p> “可是你可曉得，我之多親，實(shí)乃無親。”孫悟空用哀沉的聲音說道，“我是石頭縫蹦出來的猴子，天生沒有親人，所以我很珍重后來得到的一切親情。我珍惜女媧娘娘，珍惜花果山的猴子猴孫們，珍惜菩提師父，珍惜玄奘師父，珍惜悟能和悟凈……我最愛結(jié)交好友，無論是上仙大神，還是小妖小鬼，只要不是惡毒之輩，我都可以與之稱兄道弟。我希望自己有朋友有親人，也希望我的親友也有親友。八戒是我?guī)煹?，我至親之人，如果他能有個女兒，那我便有個侄女，我……哎？烏鴉，你讓小狐貍認(rèn)我做干爹唄？”
“你給我滾犢子！”烏鴉笑罵，“哪就突然提到我閨女了？你滾去吧！”
“呵呵呵……”孫悟空笑了笑，繼續(xù)說，“總之，我這個天生沒有親人的猴子，十分愛熱鬧，喜歡人多，喜歡親人之間的情實(shí)意情。當(dāng)然，我也確實(shí)考慮到胡天搖的卑劣和狡猾，不敢讓八戒去見那孩子。不過還好，胡天搖算聰明，知道分寸，對我比較尊敬，不敢善做主張安排二人‘偶遇’。八戒嘛，它傻，哪怕知道我默認(rèn)鴻天留駐妖境，那不轉(zhuǎn)彎的腦袋也想不明白有關(guān)那個女孩的事?！?p> 齊天大圣講話時，院子角落的豬八戒傳來一句夢囈，“……猴哥，你別揪老豬我耳朵，你看鳥人哥就很少揪秋千妹的耳朵……”
“哈哈哈……真是個呆子。”孫悟空被逗得笑了笑，伸手摸來酒壺對嘴暢飲，“西去取經(jīng)，收獲甚豐，但經(jīng)文不入我眼，佛位不動我心，值得我在意的是與師父和師弟們的情誼。特別是八戒和悟凈，他兩個一個是東華帝君的徒弟，一個是玉皇大帝的心腹，最初加入取經(jīng)隊(duì)伍的目的不純，常常暗中挑撥離間，不時展露兇顏惡貌。可后面隨著一塊出生入死，一塊同舟共濟(jì)，他們慢慢忘了任務(wù)，忘了過去的糾纏，愿意以全新的身份，全心全意享受一場自由奔放的旅程——我很欣慰。八戒和悟凈自打取經(jīng)結(jié)束，很少與‘外人’聯(lián)系，盡力避嫌，我高興之余也覺得難為他們，所以這次純陽道人之事方才讓他通知群星堂。親人之間要相互遷就，但不能沒完沒了地遷就，更重要的是相互理解和相互幫助?！?p> “區(qū)區(qū)一只猴子，竟然敢和我談情誼，嘖嘖嘖，世道變了。”烏鴉嘲諷道，“但很好，你能享受其中樂趣便很好。”
聞聽鳥人之言，剛剛還在微笑的孫悟空臉色立時僵住，“唉~有樂趣，卻也累得很呀~玄奘師父喚我‘悟空’之名，三位師弟敬我‘師兄’之長，女媧娘娘賜我妖帝之位，群猴拜我美猴之王，天庭封我齊天大圣，佛宗允我斗戰(zhàn)勝佛，還有須菩提師父留下的鴻天，我的身份太雜太亂太難整理，無論做什么都要千般思考萬般謀算，生恐不周到，不盡人意。唉~累煞我也！我孫悟空乃逍遙之輩，自由之身，當(dāng)該比那些所謂的清流仙更加快活，但事實(shí)卻是勞累不堪——而這勞累，卻又是老孫期待的、盼望的，是老孫我自己選的。我這是自作自受吧，呵呵呵……”大圣苦笑，聲音中飽含復(fù)雜感情。
“切~就是自作自受，活該。”
“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