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靠在軟墊上,終于放松了下來,閉眼假寐。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事,那年皇宮后花園內(nèi),李鈺站在假山上玩耍,高處看見一行人正在搜尋著什么,而此時,剛被封為長瀾郡主的李念正在湖邊喂著魚。
沉思片刻后,李鈺跳下假山,快步跑到湖邊,他用力一推,李念不出意外地掉入了荷花池。
秋季的池塘只余許些殘敗的荷葉,深不見底。
李鈺也跟著跳了下去。
深秋的池水泛著刺骨的涼意,李念本能地在水中掙扎著,不斷濺起水花。
李鈺屏息游至他的身邊,一只手抓住她的手,一只手抬起放置唇中,緩緩搖頭,示意她噤聲。
李念停下動作,死死地盯著他看,眼底盡是警戒與防備,雖是堂哥,卻不過寥寥見過幾面。
見她不再掙扎,李鈺松了口氣,將她帶至荷花叢中探頭換氣。
不過片刻功夫,岸邊便響起雜亂無序的腳步聲。
李鈺拽緊她的手,再一次潛入水中。
岸邊的人吵吵嚷嚷著,均在探尋著小郡主的蹤跡。
水面波紋消隱,荷花擠擠挨挨,替他們遮掩著方才不大不小的動作。
李念掙脫他的手,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垂著眸子,不知在想著什么。
李鈺移開視線,觀察著四周。
李念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后,她烏黑的發(fā)絲順著水流在李鈺面前沉浮著,李鈺忍不住伸手握住絲縷。
她抬眸望向他,眸中如有利鉤,在她的注視下,李鈺緩緩放開了手中的發(fā)絲。
好在岸上的宮人也不敢耽擱太久,在此搜查一番后,似是又去往了下一個地點。
李鈺浮出水面,利落地轉(zhuǎn)身向岸邊游去,不再看李念一眼。
一圈圈漣漪不斷蕩向他,身后卻靜謐無聲,李鈺還是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湖面不停地冒著水泡,卻不見小郡主蹤影。
“糟了!”李鈺心想,他再次埋頭潛入水中,只見李念雙眼緊閉,消瘦單薄的身體正在緩緩下沉。
李鈺皺眉,這堂妹怎么這么弱,他快速向她游去,用力地扯著她的衣領(lǐng),向岸邊劃去,李鈺有些體力不支,只能更加奮力地游上了岸邊,并將昏迷的李念也扯了上來。
李鈺坐在岸邊,大口喘息著。一旁的李念頭發(fā)凌亂,眼皮緊緊閉合,膚色帶著蒼白病態(tài),手腕上纏繞著好幾圈白玉佛珠,穗子濕漉漉地搭在地上。
李鈺嘆了口氣,彎下腰查探著她的情況。
她雖然鼻息微弱,但總歸沒有咽氣。
李鈺半跪在她身旁,想起宮中太醫(yī)所教的方法,不停地給她做著急救處理,別救人沒救成,成了謀殺郡主的罪人了。
李念唇上的溫度凍得李鈺的唇直發(fā)顫,如此反復(fù)多次后她終于吐出了好些水。
終于李鈺癱倒在地。
能在宮中如此橫行霸道之人,除了萬貴妃,還能有誰?萬貴妃不敢動皇后和得勢的太子,只能把手伸向?qū)m闈之內(nèi)的其他人,此番只為挾長瀾郡主以令長公主李復(fù)支持自己的兒子,可她的計謀終究還是落空了。
李念回想完,閉著眼勾起一抹笑,現(xiàn)在又何嘗不是?貴妃依舊當?shù)馈?p> 馬車就這樣慢悠悠往左相府趕著。
“翁主!翁主!”李念突然聽到車側(cè)有人喊著,她探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府上的侍衛(wèi),此時正騎馬趕在車駕旁邊。
“什么事如此慌張?”李念回頭看了一眼李鈺,壓低了聲音。
“報,小人行至東宮,打聽到您往左相府去,特來傳話,長平長公主要見您,現(xiàn)已在府中。”這侍衛(wèi)在數(shù)九寒天滿頭是汗,看來實在是要緊的事。
李念又回頭看了一眼李鈺,他沖她點了點頭:“姑母之事要緊,你稍后再來同我二人議事?!?p> 李念:“好,那長瀾先走一步了?!崩钅钕铝塑嚤闾狭四鞘绦l(wèi)的馬,急急回郡主府去。
返回郡主府經(jīng)過二皇子府邸,正巧撞見了準備出門的李尋。
李尋看見李念正策馬奔疾,把她叫?。骸伴L瀾!”李尋生得妖艷又冷厲,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在大街上大喊一聲,引得不少女子側(cè)目。
“二哥?!吁——”李念拉著韁繩,馬蹄高高揚起。
“你上哪兒去?我正要去找你呢。”
“回府去呢。”
“巧了,咱們一路,”李尋打趣,又見她騎著馬,疑惑道:“怎么不乘車駕也不帶仆從?你一向最重閨秀儀態(tài)?!?p> 李念前往東宮為了不引人注意從來都是只身一人,她眼珠一轉(zhuǎn),想了個借口:“二哥你瞧我,我剛同張尚書的二小姐在馬場賽馬來著,興致未盡,就騎了馬回來?!睆埗〗闶浅隽嗣鸟R癡,數(shù)九寒天同她賽馬也說得過去。
李尋站在馬下,仰頭看她,帶了些探究,卻一閃而過:“哈哈哈,長瀾好興致,下次賽馬也叫上我?!?p> “這不是天冷嘛,我想二哥在府中溫酒吃食,哪里會想來同我倆女子賽馬?!遍L瀾一歪頭,有些少女的嬌憨。
“同長瀾賽馬,求之不得,”李尋低了頭,側(cè)頭向身后的隨從吩咐:“去,給我牽匹馬?!?p> 李念看李尋想騎馬同自己走,便跳下了馬背等他。
他們這對堂姐弟,在京中可謂是出了名的交情甚篤,吃喝玩樂均在一處,但李念心里清楚,不過各有盤算,貌合神離,李尋在京城摸爬滾打多年,絕不是那等容易信人之輩,即使李念的站隊還未分明,卻只會拉攏,不會親近,況乎他心中早已懷疑,李念乃是太子一派的人。
那隨從牽了匹白馬走出了,通體雪白,沒一根雜毛,高大威猛,一眼就知道是匹好馬,二人沒再逗留,向郡主府趕去。
李尋聲音高了一點道:“陽州知府送了一批瘦馬來,你得空來看看有喜歡的沒帶回去幾匹?!崩顚ぜ涌炝蓑T馬的速度,和李念并著走,其實還是要落后一點的,這個李尋,作為一個身份低微之選侍生下的皇子,在皇宮中長大,早已深諳奉承之道。
“我對陽州瘦馬不感興趣,二哥看能不能賞我?guī)讉€俊秀男伶?!?p> 李尋自然是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他挺了挺腰,雖那話語是放蕩不羈,但眉宇間自有一股尊貴和傲氣:“屈才了,我那幾個男伶可是從南淮一帶弄過來的,那小嗓音一亮聲,雞皮疙瘩起一身?!?p> “二哥府上得修個戲園子才夠,”李念笑呵呵的回著,“我從四哥那拿了金梅瓶的戲本,讓他們過來給我唱?!?p> 李尋應(yīng)了一聲,兩個人又走了一段路。
他眼波流轉(zhuǎn):“說起南淮,聽聞太子殿下府中有一美人,前幾日還被封了郡主,都要納為側(cè)妃了,可惜又貶了,那也是南淮響當當?shù)拿廊恕!?p> 李念一笑:“我竟沒喝上喜酒!哈哈,我怎么不知道,二哥對閑聞軼事如此感興趣?”
李尋也不惱,細細解釋道:“你當時不在京城在關(guān)梁,你自然不知道,那美人,不止太子殿下把她當寶,王家世子也歡喜得很?!?p> “王岑?王貴子?”李念驚訝道。
“是呀,太子殿下納她入東宮那日,王家世子還去要人了,他二人鬧了個不愉快,還是剛進門的太子妃王蓉和緩著才沒鬧大。”
李念思索著:“我好似見過那人。”李念想起在東宮書房院內(nèi)的那紅衣女子,太子未曾納妾,那女子不是太子妃王蓉,便是那南淮美人了。
“哦?你見過?太子殿下寶貝著呢,從不放出東宮?!崩顚は袷亲プ×耸裁矗穯柕?。
李念幾乎是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補救道:“太子殿下領(lǐng)兵時,帶著她在身邊?!?p> 李尋眸中閃過一絲玩味,勾起了嘴角,不再出聲。那左春戰(zhàn)亂時好端端被王岑禁在府中,何時呆在了李鈺身邊呢?
李念有一絲慌亂,知曉他應(yīng)該是看出了自己和太子交往密切,但是還是沉住氣不動聲色。
到了寧正街,李念眼睛一瞥看到了幾個書生模樣的公子從茶坊走了出來,定睛一看,最出眾的就是那個抱著白狗的,李尋見李念看著那邊,順著她的視線瞇著眼睛,問道:“那是誰,你可認識?”
李念漫不經(jīng)心:“那是上官家的公子,叫什么來著,哦,對了,上官柏?!?p> “最近風(fēng)頭挺大的,把狀元郎的都壓了下去,可不的了,”李尋恍然大悟,“早聞其名,原來是他?!?p> 李念心里盤算,最近南蠻戰(zhàn)事吃緊,需要上官家去賣命,這上官柏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無可厚非。
可實在說,那個上官柏以前從沒聽說過,上官家何時有這號人物了。
“不管他,二哥,咱們走?!?p> “駕!”李念揚鞭,繼續(xù)趕路,長公主還在郡主府等她。
李念驅(qū)馬就直接來到了那一行人面前,她深深看了一眼上官柏,上官柏也抬頭看她,一人一馬從他眼前一略而過。
上官柏依舊紋絲不亂,手指給懷里的狗梳理著毛發(fā)。
李尋見李念奔過上官柏面前,故意遠遠繞過防止沖撞了他,又向上官柏點頭致意,離得有些遠,上官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臨駕風(fēng)中,衣袂翻飛,豐姿如玉,仿若天人。
上官柏眨了眨眼勾起唇,點頭回禮。
“咦,上官兄,你認識么?那是二皇子!前頭那個是長瀾郡主呢!”
“嗯,二皇子。”上官柏曾在宮宴上見過,那年宮宴,他上官家還是個不入流的末等世家,他位列其中卻排在后面。
“長瀾郡主仙人之姿,只叫人過目難忘?!蹦侨瞬唤ι?。
上官柏一張冷臉,補道:“亭如松風(fēng),高而徐引。”
那人疑惑到:“上官兄說長瀾郡主?”
上官柏眼底浮現(xiàn)笑意,不再搭話,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撫小白狗。
寧正街距郡主府很近了,都在京城的南邊,加上二人的馬腳力好,所以不多時便到了。
門口早有侍從等候,長瀾遞了韁繩,轉(zhuǎn)頭對李尋道:“二哥先在偏殿等我,母親先同我敘話,我去去就回?!?p> 李尋撫著下巴,把韁繩交給另一侍衛(wèi):“無妨,許久未見姑母,我也想她了?!?p> 李念心里一緊,不知道母親要同她說什么要緊事,若是李尋在場不方便可如何是好,但還是按捺下去,點了點頭:“母親應(yīng)該也是想二哥想得緊,正好,你我一同拜見。”
“如此甚好?!?p> 二人穿過廊亭,一路有不少男子向二人行禮,都是各大世家貴胄敬獻的男子供郡主玩樂,李尋會心一笑,不多言語,隨李念直直來到了主殿,長公主李復(fù)早已等候多時,她正臥在塌上吸食著阿芙蓉。
“母親!女兒拜見母親?!?p> “李尋拜見姑母,本是要來找長瀾敘話的,沒想到姑母也在,就一同過來了。”李尋溫和地說著,叫人挑不出錯處。
長公主吐出一口濃煙:“都坐下吧?!?p> 李念坐到了湊近長公主的塌上,李尋坐到了對面的太師椅。
“母親心疾又發(fā)作了?!崩钅畎櫚櫭?,長公主心疾已有年頭,近來更是每每被疼痛折磨,只能吸食阿芙蓉緩解,原本豐腴多姿的母親日漸消瘦,風(fēng)采不再。
“是啊,唉,本宮每每疼痛難忍,看了太醫(yī)也無用?!遍L公主搖搖頭。
“姑母,這阿芙蓉乃是南疆之物,如今戰(zhàn)亂頻繁,除小國進貢外,可不多得呀。”
聞及此,長公主才緩緩轉(zhuǎn)頭,正眼看李尋:“確實如此,本宮府上倒有些曬干的,勉強到明年夏天吧?!?p> 她才看清這小侄兒長眉入鬢,一雙丹鳳眼勾魂奪魄,薄唇微動,長得極柔又極剛,明明是冷峻疏離的面容,此時和她說話時卻溫和得像陽春三月,是眼下京中最流行的清冷美男子模樣,若是貴婦人看了,不可能不喜歡,當然,長公主也喜歡,她盤算著也收幾個此類男子入府。
李尋順著長公主說道:“侄兒府中倒有些,姑母若不嫌棄,侄兒愿獻給姑母?!?p> “哦?有多少?”長公主眼睛一亮,問道。
“有百兩阿芙蓉,侄兒愿全部贈予姑母。”李尋恭順,站起身來朝長公主一拜,府中有五百兩,他斟酌著說了五分之一,太多了便會引起注意,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弄來這么多的阿芙蓉,說個不上不下的數(shù)既表了忠心,又保全自己。
長公主眼睛更亮了,但隨即又提防起來:“你,哪里弄這么多?”她的眼睛里射出精明的光,他一個出身卑微的二皇子,府中卻有如此龐大數(shù)量的阿芙蓉,過于奇怪了。
李尋不急不緩,不卑不亢:“回姑母,侄兒從未吸食過,加之在世家購買些許,幾年才累計了近百兩?!?p> 長公主微微瞇眼,審視著眼前的李尋,這理由無懈可擊,她便緩和了下來:“你倒是個有本事的?!?p> 李尋又恭敬一禮:“侄兒明日便送到姑母府上?!?p> 長公主又吐出一口煙,表示默許,頷首叫李尋坐下,轉(zhuǎn)頭對李念道:“念兒,你也是大姑娘了,府中男子雖多,但沒有個駙馬也不行?!?p> 李念知曉她的意思,點點頭。
長公主看她沒有表示,接著說:“今上為你擇了門好婚事,是孟家的二公子,才貌雙全,我看著也好?!?p> 孟家,在朝中無權(quán)無勢。
李念有些不悅,但是也沒說話。長公主李復(fù)是中立派,作為今上的親妹妹,今上在爭皇位時她都沒有出手相助,他們的榮辱于她無關(guān),她只要活著,只要保榮華富貴一生,如今給女兒擇了一個傀儡駙馬,便是她中立的標志,她不爭權(quán),她哪個皇子都不支持,便不會引起今上矚目,她希望她的女兒也是。
李尋輕啜著茶水,靜靜看著李念和長公主。他知道長公主深諳宮闈生存之道,但他這堂妹李念卻志不在此呀,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