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一亮,東宮內(nèi)務(wù)總管的人便上了門,送來整整兩車柴火和一群活蹦亂跳的雞雞鵝鵝。
“左美人這里缺什么就知會奴才一聲,美人千金之軀,可委屈不得。怎么平時就吃碗面呢。”因著太子殿下未曾納左春為妾,所以來送東西的人便恭敬地稱她為左美人。竟然還是從未有過的奴顏婢膝,阿諛奉承。
左春垂眸,這還真是,得道多助啊:“當真缺什么都可以要?”
“當然,您是主子,您說了算?!眮砣四X袋越埋越低,差些就要跪在地上磕起了頭。
“我這兒……其實……”左春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挺缺柴火的,雞鴨鵝也得用火燉啊?!?p> 內(nèi)務(wù)總管好容易派人來,用意自然不止如此。
按著規(guī)矩,皇族親眷成家立院,府上眾人要齊去寺廟祈福,左春本來是不用去的,但是太子殿下一定要把左春帶在身邊,所以左春便作為太子殿下的侍女隨其左右。
金佛面前,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領(lǐng)頭雙雙跪下,左春排在李鈺后面,充做太子的貼身侍女,大家口中皆念念有詞,各有所思,亦各有所求。
事完后,端莊得體的王蓉同住持講佛。
“左春,”李鈺獨立于佛前,一口喚住正準備去寺廟院里透氣的左春。
他高左春一個頭,玄色大衫下的身子頎長而筆挺,瞧左春時一雙睫毛微微下垂,眸子里漾著水似的。左春發(fā)現(xiàn)他慣愛穿玄色的寬袍,這樣暗淡的顏色,他穿起來也明艷無雙。
李鈺將雙手背于身后,露出寬袖遮掩下,腰間懸掛的佩飾。
不再是一塊雕花鏤空的玉佩,而是一個繡著春字的布香囊,歪歪扭扭,里頭裝得是左春的處血巾和胎發(fā)。左春明明記得她把香囊安安穩(wěn)穩(wěn)放在了小匣子里,李鈺竟然拿走了?何事拿走的?
左春咬住下唇,臉不自主地燙起來,看看他又看看香囊,看看香囊再看看他:“殿下…”
“罷了?!崩钼晜?cè)過臉去,他不知要說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
半晌復又開口:“你求什么?”
“啊?”
“方才,你在佛前,偷偷摸摸求什么?”
“我呀?”左春笑起來,她哪里偷偷摸摸了,她有些嬌憨似的講了起來,“回殿下,民女這求的,自然是與殿下與太子妃和和美美?!弊蟠禾暨x了最最恭敬的口吻,試探性地討好著,思忖著什么話是眼下最合適最不易出錯的。
和美,于李鈺卻仿似并非祝福。
話音一落,李鈺突然又望向左春,左春趕忙小心翼翼試探道:“是民女求的……太少了?”
李鈺鼻子出氣:“沒有。”
“那太子殿下求什么?”
“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p> “僅此而已?”沒來由地,左春脫口而出,她立馬意識到自己逾越了。
李鈺不再言語,也沒追究。
太子殿下騙人。人非圣賢,就算心系家國,也總有私心所求,況乎這又不是祭祀大典,求什么國泰民安,什么風調(diào)雨順。
到在寺里吃完齋飯,東宮一行人才浩浩蕩蕩回府。
左春累了,爬回床榻上,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
差不多酉時,日頭漸小,左春才被外面一陣雞飛狗跳折騰醒。
左春以為宅子里進了賊,抓著個掃帚出去看,一推門,就瞧見王岑在院子里,被一群鵝子追。
溫良恭謹,尊貴無雙的王家世子在東宮的破落別院里被大鵝追來追去,說出去任誰也不會相信。
“快救我,左春,救我!”他滿院兒跑,生怕被大鵝追上。
“貴子?”左春愣了一下,趕忙拿起掃帚開始趕鵝子。
王岑跳上鵝棚躲避著大鵝的攻擊,竟有了幾分哽咽:“本世子只是像平日里一般跳墻進來,哪里知道會跳進鵝圈里。左春,你快救我,我受傷了,今后誰給你劈柴生火,誰給你當牛做馬呢?”
左春想了想,他說得有理。
即便不愿意承認,他王岑,確實已經(jīng)是這世上待自己最好的人了。
于是更加賣力地幫王岑趕鵝子,那些鵝子也配合地掉轉(zhuǎn)矛頭,對準了左春。
之后的場景就很可笑了,王岑還站在鵝棚上,左春被鵝子追得滿院兒跑。
棚上的王岑面露焦色,毫不猶豫跳了下來:“別怕左春,我護著你呢!”
說罷,他一蹬腿……
最終,兩人灰頭土臉,終于制伏了這群大鵝。
王岑渾身青一塊紫一塊,左春倒是在他護佑下安然無恙。
“沒事吧,左春?!彼肜蟠焊觳部矗瑓s被左春跳著躲開。
這位小世子左春可真是捉摸不透。
她面露難色:“這些大鵝是太子遣人送來的,眼下傷痕累累,如何是好?”
他驀的愣住了,片頃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壓低了音調(diào):“哦,他早該好好待你了。要是本世子,準舍不得看自己喜歡的人受這樣的苦?!?p> 左春見他又這樣出口調(diào)戲,沒好氣道:“貴子到底所為何事?”
“本世子來賀你生辰呀。”王岑一歪頭,笑瞇瞇的模樣。
“回貴子,昨日才是民女生辰,況且貴子怎么知道的?”
他查了自己,徹徹底底,里里外外。
他對此避而不答,悠悠道:“那昨日,可是九月初四,是血夜,不吉利,我不想你過不吉利的生辰?!弊蟠翰焕硭?,他就湊過來,虔誠地看著左春道:“左春,生辰當天不吉利,生辰后,哪日吉利,哪日就是你生辰。昨天不是個好日子,今兒才該是。”王岑心里難受,他昨日不是沒來,只是她的別院空無一人,王岑急得到處找,正瞧見她端著一盤糕點立在東宮書房,但是他忍著不說,胡編了借口,騙自己也騙左春。
東宮歡天喜地的鞭炮齊鳴,華王的教誨,還有太子殿下安排的破落別院,樂坊的歡聲笑語,近數(shù)織在左春眼前,左春渾渾噩噩,又恍若隔世。
她反問王岑:“民女想問貴子,那今日,要如何幫我過生辰?”
他帶左春翻出別院,這座囚禁左春的牢籠。
左春久不能外出,好奇地在集市上東張西望,一回頭,是王岑掛著彩繪面具,張牙舞爪地撐開雙臂,試圖嚇她。
“貴子是不是想嚇我?”左春生得美,長得美,笑得美,一瞬間,晃了王岑的眼,他的臉上浮現(xiàn)了兩團不正常的紅暈。
“小公子,這個才適合你夫人呢?!睌傋由系睦习逡荒樞σ?,將一個狐貍模樣的面具遞過去給王岑,“小公子好福氣,夫人這樣俊俏。”
“什么,老板娘你再說一遍,我什么這樣俊俏?”王岑湊過去,大著聲非讓那老板復述方才的稱呼。
那老板瞅瞅左春,又瞅瞅他,試探道:“您…您夫人?”
“不是夫人!貴子,你又拿我尋樂!”左春通紅了臉,背著身對著王岑。
王岑也不甘示弱,一邊付錢一邊笑著把她扳過來面向他:“左春,你看看這世上,只有我把你當寶貝,當我的小祖宗,當主子一樣伺候。旁人還有誰,當你是寶貝呢?”
是啊,她所要討好的人,那高高在上的太子,連她的生辰都不知曉,只有王岑,只有這眼前的王岑。
左春泄了氣。
王岑這番話,就是要挖她的心,要她赤裸裸地面對這冰冷的現(xiàn)實。他大概已經(jīng)知道她是華王派來的人了。
左春咬著牙,感覺淚要奪眶而出,趕緊轉(zhuǎn)身要走。
王岑才意識到話過了,忙回頭拉住她,被左春撣開,繼續(xù)拉,幾個回合,終于拉停了左春的步子:“好,左春,是我不好,我亂說話,我壞了分寸。你別和我置氣,說好了,今兒是吉日,不能生氣,也不能嘟嘴?!弊蟠涸诰┲泄驴酂o依,她想起為人魚肉的如今,沒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別哭,瞧瞧我們春兒,這模樣,多俊俏,哭了花了妝可不美了。”
左春一把抓住他袖子,抱著胳膊一通拭淚。
左春和王岑在街上玩到月上梢頭,他帶她去酒樓里大快朵頤,帶她去戲院里聽一唱三嘆。
兩人甚至蹲在煙花柳巷的街頭,給鶯鶯燕燕的漂亮姑娘們排序。
“我覺得怡紅館的更甚一籌?!?p> “貴子識人…嘖,”左春搖著頭,“明明是華鼎閣的女子更有韻味,你看你看,二樓那個揮手的…”
突然背后一涼,是一雙手覆上了她的脖頸。
“隨本宮回府。”冷冷的聲音,平和而不容置喙。
左春嚇得一哆嗦,扭過頭,不出所料,是一身素服的太子殿下。
他掀下左春額頭上掛著的狐貍面具,狠狠擲在地上:“真是大膽啊。”
他周身是努力壓抑的憤怒,李鈺是個難得展露情緒的人,如此,他定是已忍無可忍。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個?破爛東西。”他低垂著眉眼,沉聲問道。
左春支支吾吾,卻被王岑搶先擋在身后,他勾著唇:“我給左春買的,她喜歡?!?p> 許是覺得不夠膈應人,王岑笑著加重了緊隨其后的稱呼:“姐夫。”
前幾日王岑帶來給她看的京中時興的話本子,里頭寫得可都是小姨子艷情四射地睡姐夫。
如今這拖長尾音、黏黏乎乎的一聲叫出來,左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她不喜歡?!崩钼暲∽蟠旱氖?,死死攢在掌心里,似乎是故意要給他看。王岑橫在二人中間,像一座難移的大山。
“這是市井的玩意,姐夫是看不起我送的?還是看不上老百姓親手打磨的?”王岑走近幾步,挑釁似的湊上李鈺的臉。這無論選那個,都是致命的答案,太子不能和王岑撕破臉又不能看不上泱泱百姓,這顯然不是選擇題,而是送命題。
深秋夜寒,他呵出的暖氣噴在李鈺的臉頰上:“難道,太子不是嗎?”
李鈺盯著他,半晌,他扯了一把,然后攬住左春的肩:“左春,華王在等你。”華王?什么華王?華王遠在淮南,待年前才會回京述職,李鈺這樣說,不過是在給左春提醒。
回東宮的路上,左春支著腦袋,看向窗外一盞盞滅掉的燈,不時地用余光去偷偷瞄李鈺:“殿下,對不起?!?p> 不想,他假裝閉目養(yǎng)神,卻把左春的小動作盡收眼底:“我是你夫君,你夜晚不來找我,倒去找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左春不知說什么,只看著自己的腳尖出神,李鈺是執(zhí)掌她命運的人,他對華王封地的態(tài)度,便是華王對她的態(tài)度,華王養(yǎng)著她弟弟,她對李鈺,大概是只有畏懼的,王岑溫潤,總是照顧她,來府中看望她,對她十分妥帖,給她溫暖,但是談喜歡,那也是萬萬談不上的。她張張嘴,終究是不敢說出一個字。
原來,就連李鈺看不見的角落,他也霸道橫行,不允她貪來片刻歡愉。
太子捏著她的七寸,以讓她溫順地留在身邊,供他取樂歡愉。
“殿下,我在別院中,孤獨得緊,高興不起來。”
“那和王家的世子高興?左春,你是不是,一直都怕我,一直都不把我當個男人?而把我當做為華王鋪路的棋子?”
他勾住左春脖子,把左春錮在懷里,溫柔,兇狠,而不懷好意:“春兒,隨便你怎么想,我留下你的那一刻,便是下了決心了,”他用下巴抵在左春的額頭,思緒好像飄到了很遠很遠,迷蒙的眼中盛了淚,低吟道:“別怕…春兒,別怕我…”
左春伸手抱住李鈺,用她的側(cè)臉貼著李鈺的胸膛,嗅著他衣袍的熏香。
李鈺覺得自己白活了,他若是在沒有當太子之前遇到左春,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韙,他也會和左春站在一起,可是現(xiàn)在不行,他是太子,天下蒼生在他的一念之間,百姓已因為封地勞役繁重而叫苦連天,國庫也日益虧空,他若是在華王這漏了氣,他就得愧對忠心耿耿的左相,兢兢業(yè)業(yè)的太傅,還有朝堂忠臣的殷切期望,他亦不能辜負百姓,辜負支持他的大臣們?nèi)杖找挂沟牟賱?,辜負自己的本心,他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諸王封地大廈將傾,他不能讓大家的心血功虧一簣。
他心底生出來一種復雜的感情,愛與愁交織,公與私難全,他能強留左春在身邊,但他的難過也恰恰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