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最后一次見查理斯是在墨爾鎮(zhèn)上,那天下著鵝毛大雪,他只身一人,帶著一個已經(jīng)開始脫塊的皮箱,坐在路燈下的長椅上。他帶著一頂黑氈帽,里面穿著一件皮坎肩,外面就用一件灰綠色的大衣套著,腳下是有些破舊的大頭皮靴。
之前我見查理斯的時候是在塞斯勒大街對面的酒吧里,那次是他請的我,說他正要趕往塔青省出差去。那時候的他提著一只做工精致的竹子做的手提箱,穿著灰白色的西服,意氣風發(fā)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個體面人。倒是我和他在一起還有點過意不去,我一個木匠工,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和他握手,心想著人家是上層社會的人哩,就算是老相識也該有點尊重的意識才妥當。
他請我喝了一杯雞尾酒,講了講這最近幾年的遭遇,大致的意思是這幾年過的還不錯。早先他在納爾迪太太家做助手,主要是幫她照看好幾百公頃的池塘,里面養(yǎng)的全是鱸魚。在我每次做完活的時候,有些閑暇的時間,席地躺在雇主家門檻邊抽著廉價的香煙的時候,我就會時常想起查理斯在偌大的魚塘里面,撐著水泥船,帶著落日的余暉,戴一頂鵝黃的草帽,穿著沙灘褲,胸前的襯衫只系兩個扣子隨風飄起,撒完魚食,便放下船槳,任水泥船蕩開去,只坐在船上,抱著膝蓋靜看太陽落下。我時常想,那才是生活,而不像我,只有在做工之余才有功夫想想這些瑣事,大不了感嘆一聲,再罵聲娘,抽完這支煙,揉揉酸疼的腰,還是得起來繼續(xù)沒完沒了的干。
那次他請我喝完酒,說還有事情,便不再敘舊,匆忙走了,臨走時他建議我去他那,想必會比目前的工作好。我婉言拒絕了,我說我現(xiàn)在的工作不錯,就不用麻煩他了,他只是笑笑,便離開了。其實我與查理斯的關(guān)系,絕非簡單的朋友,我們可以說是知根知底的人,只是各奔前程之后,便少有聯(lián)系。其實我的工作他也是知道的,我的逞強恐怕他也是知道的。查理斯與我看到的那些出入機關(guān)部門的人一樣了,他們總是在忙,總是在低頭看他們的手表,他們總是提著手提箱,總是在聚會場合突然一臉正經(jīng)急忙的表情表示非離開不可,而你又找不到理由拒絕。他們的表情,他們抬起手表的胳膊,走路的步伐,仿佛一切都是在說明,我是成功人士,我很忙,其他稍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先放一邊吧。
不過像我這樣的人,也是成天工作的忙人,可是如果我好久不見的老友像查理斯這樣的說要來與我見一面或者要喝杯酒什么的話,那我肯定會放下手中的活,因為對我來說,目前這才是正事,但是那些成功人士正好相反。其實我也挺羨慕那些成功人士的,我也不想整天頭發(fā)凌亂甚至還帶著些木屑,一天到晚腰酸背痛,滿身灰塵,累了就席地而坐。所以我由衷的為查理斯感到高興。
我時常在做著工的時候,會想起查理斯抱著好幾十磅的鱸魚和那映著落日余暉的笑臉,還有急急忙忙行走在機關(guān)部門的腳步。
木匠工其實并不算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職業(yè),因為我們做的木匠工不比那些在自己家里做些修理什么的零工,那些活不累,但是收入實在甚微。我們這種木匠,是給那些大型工程,像有人蓋新房,或者政府要修橋什么的,就會找我們?nèi)ジ桑@可不是修些小東西可以慢慢悠悠的做不著急,因為這些是有工期的,時間內(nèi)做完我們才可以拿到工錢,每次做完一個大項目,得到的薪水還是可觀的。所以說面對查理斯他們這樣的成功人士,我才可以顯得不那么落魄。只是在我工作的時候,我不必穿著西裝帶著手表而已,我也可以抽煙,也可以時而去喝杯朗姆酒,只是香煙沒那么好,酒不能盡興而已。其實我還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對于我沒有像那些穿著大頭皮靴在街上的流浪漢一樣,我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
我想起了我當學徒時期的生活,我?guī)煾笌е覀冏龉こ痰臅r候,一直是手把手教我們,如何去搭好一個腳手架,如何去釘梁架,如何刨光木板,甚至如何與雇主打交道。那段時光無疑是我人生中學習的重要時期,師父對于我們,十分可親,有時雇主高興,請大工吃飯以表示感謝,師父總會捎帶上我們,他平日與我們的往來交談,仿佛父母般,但是對于外面的侵犯,師父展現(xiàn)出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一面。他對外實在太剛烈了,以至于如今我想起來,也許是他結(jié)果不太好的原因。但是學徒時期的生活確實是最令我懷念的,因為我和那些敞著襯衫的裸著紅黑色稍皺皮膚的中年小工一起抽劣質(zhì)煙,當他們講些帶點顏色的笑話時我也跟著笑,當我搞砸事情時,那些工頭也會劈頭蓋臉的罵我一頓娘,但立即接過我手中的活,工資也不見少,我們一起去河邊裸泳,誰也不見外,工沒完成時扣工錢也一起頂著。在那時,沒人把我當作一個十幾歲的小屁孩,人人都是一樣,盡管那些人也有近50的中年人。那里沒有體面人,也沒有下等人,只知道到點了就該做自己的事,做完了就該拿自己的錢,沒人會給你關(guān)照同情,也沒人會嫉妒而落井下石。而更多時候,我們就像一臺巨大蒸汽機的各個零部件,各司其職,完美運作,一項工程完成的速度而完美。在集體中的生活,總是令人懷念憧憬,似乎世間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我承認我確實有些掩蓋我生活的艱辛了,不過那段日子真的是快樂的倒是沒錯,學徒工的我們掙得錢也僅僅夠自己開銷的。我倒是還好,沒有必要顧其他人,不然我的工錢發(fā)下來,我連偶爾去喝杯朗姆酒的機會都沒有了,畢竟那時我只是個小工而已。至于我的師父,就算他能和我一樣容易滿足,也照樣沒那么好過。
不過說這之前,我還是更愿意說說查理斯,墨爾鎮(zhèn)上的相遇。冬天真的很冷,在我的印象中,像查理斯這樣的體面人,至少應(yīng)該穿件呢子大衣,再戴頂像模像樣的帽子的。不過我也是的確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查理斯,至于他為何落魄于此,我也很納悶。
雪依舊紛紛的落著,路上的行人有站在街角談天的,有往餐館進去的,有提著箱子匆匆趕路的,也有小孩,他們似乎無視這往來的規(guī)則,也無視這老天落的雪,他們只有他們游戲的規(guī)則,倘若你發(fā)現(xiàn)他貓在一個角落而問他為什么在這時,他只是會把食指豎在嘴唇中間,發(fā)一聲很長的“噓!”。
查理斯依舊坐在路燈旁的長椅上面,雪落在他的大衣上,頭上,但是他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他的目光一直在看著前方,所以我可是打量他很久但是他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決定去問候一下查理斯,畢竟我們是知根知底的人,他落魄也好,光鮮也好,在心底我們都是能理解彼此的。不過在這之前我決定先做一件事,我走進一家咖啡店,買了一杯熱咖啡,給查理斯端過去。在離查理斯差不多還有十來米的時候,查理斯就注意到我了,我加快腳步走過去,把手中的熱咖啡遞過去?!爸x謝,謝謝!”查理斯連忙說到。這時的我才知道他過得是多么不如意了,是什么樣的歲月光景把查理斯變成了這樣。在我的預(yù)想中,他至少對我應(yīng)該不這么見外的。查理斯大口大口的喝著咖啡,熱氣將他帽檐上的雪融化了不少。我尷尬了好一會兒,終于說道,“嘿!”他的目光才帶著驚奇的看向我,但是眼神還是有意無意的躲閃?!白罱^的怎么樣?”聽我說道這句話,他喝咖啡的速度慢了下來,同時低下了頭,沉思了兩秒,然后又繼續(xù)喝著咖啡,顯然他不想提及。這時我也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說些什么才能緩解當時的氣氛。他手中的咖啡喝的差不多了,終于放了下來,然后開口對我說道,“喬治?!薄班牛俊蔽乙娝鲃诱f話,似乎感到情況應(yīng)該算是不幸中的幸運了。“我在呢,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去對面的酒館喝兩杯。”我的精神也隨之亢奮起來,我是多想回到當初跟他一起大笑著喝著酒吹著牛的日子。“不,喬治,不了,我只是想跟你說幾句話?!辈槔硭沟恼Z氣帶著沉著和幾分頹喪,但是卻不失堅定?!昂冒?。”我準備靜靜的聽著。“我知道你一定很納悶,我怎么混成了這副光景。”查理斯說道。“沒事,還能有什么困難是我們兄弟沒過來的?!蔽易髦?zhèn)定,一副風雨不驚的口吻說著,盡量想平復他的心情。不過他只是自顧自說道,“我去年就沒有在納迪爾太太家干活了,我攢了些錢,準備出去闖蕩。我和幾個小商人合伙投資,聯(lián)系了海邊的一些商戶,開始販賣一些海外來的茶葉,生意開始漸漸有些起色,我也對自己越來越有信心,于是開始做大起來,但是世事難料,我被人算計了,其中的一個商人背叛了我們,和更大的商家開始勾結(jié),暗中還攜帶了我們的資產(chǎn)逃跑,幾乎是一夜之間,我破產(chǎn)了”聽著查理斯說著,我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偶爾想到我們當初苦中作樂的生活,雖說沒有后悔,但是還是很懷戀那時候的生活的。喬治。”查理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捌鋵?,查理斯,你隨時可以回來的,我們慢慢再來,等我們做上了大工,你看我混了這么久,他們也開始瞧得上我了呢,不久我就可以做上大工,然后我們再……”查理斯沒等我說完,只是搖搖頭?!皢讨?,或許有一天我會回來的吧,但是現(xiàn)在我想去做更有意義的一件事?!薄芭??”我疑惑了?!安恢滥氵€記得嗎,以前我們做完工,躺在草地上看著夜空,我對你說過一句話?!蔽业乃季w飛到了那個晚上,那是夏日的一個夜晚,很寧靜,偶爾有微風拂來,我們兩很愜意的躺在草地上,看著星星,查理斯和我談了很多,大多是玩笑話,不過有一句話讓我們一起與那個夜晚沉寂了,“喬治,你說這個世界有盡頭嗎?如果有,那會是什么樣的呢?”
“你是說,你想去…”這時候輪到我驚訝了,查理斯身上總有一點是我打心底做不到的,那就是他從來都是想到就做,似乎沒有任何顧慮。查理斯只是緩緩點頭。我靜靜的看著查理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我的馬車就要來了,雖然說我破產(chǎn)了,但是在海邊結(jié)交了一幫兄弟,他們都是勇敢無畏的水手,我決定跟他們一起去闖蕩,希望我能找到那個地方,也希望我能活著回來和你一起分享那里的情景,到時候我們再喝一杯?!惫徊痪?,一輛馬車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中,查理斯爬上馬車,臨走前對我說,“喬治,有時間再替我看看師父?!蔽毅读藘擅耄粗酥R車緩緩離去,才點點頭。
日子和從前一樣一天一天的過,我還是照舊沒完沒了的干活,只是心中總是有一塊疙瘩,我總是惦記著查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