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長亭,秋風瑟瑟。
有舟緩行水上,這舟上人白衣墨發(fā),腰間一只白玉笛,下面墜著蒼翠玉佩。
山水之中,一座小樓立于水畔,藏在重巒疊嶂之中。
又有一人從舟中走出,與那白衣人并肩而立,遠眺著綿延山色,問道:“今日又去尋什么酒了?”
他轉(zhuǎn)身,陽光從他側臉傾瀉而下,映襯得他更眉清目朗,光彩斐然,一身白衣也不顯得寡淡,相反更添幾分儒雅和俊秀。
“碧玉山除了盛產(chǎn)玉石,山中精米也是一絕,用這山孕水育的米來釀酒,定然又是一番好風味!”
他目光中閃躍著喜悅與興奮,轉(zhuǎn)了目光,重新望向遠處的碧玉山。
“璃鈺,你母親她……不在了……”
“舅舅,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聞言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隨后就不說話了。
“赫連璃鈺,你到底有沒有心?”他強壓著心頭的怒意問道。
他并不反駁,輕嘆了一句,轉(zhuǎn)而道:“我只是心疼歡兒,她還那么小,比染兒還小幾歲呢。”
提起這丫頭,他忽然回想起與這孩子剛剛見面的場景——
白府才是真正的一胎雙子,龍鳳呈祥。但是白府夫人帶著兩個幼童,從南城府回京,碧玉山下,就突然出了意外,政敵設陷埋伏,驚慌中只保住了一個男孩兒,那女孩兒不知所蹤了。
他是在碧玉山腳下?lián)斓侥呛⒆拥?,不過三四歲的樣子,倒是膽大,跟他對視著,拿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像是不怕人似的,但實則在偷偷地往后退了。
他問了她的名字,她倒是利落,聲音也不發(fā)怯,清脆地回道:“我叫白月染。”
他笑了笑,問道:“怎么,你不怕我嗎?”
“怕?!彼m然這么說,但還是抬頭跟他對視著,強壓下心中的恐懼與不安。
“你是白家的姑娘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想著今日出這趟門倒是對了,說不定能得白家一個人情。
誰知,白月染搖了搖頭,“不必了,母親都不要我,她要弟弟。”
他一愣,思索片刻,朝她伸出手來:“染兒,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現(xiàn)在想來那丫頭真是大膽,他這么一說,她就真的跟了他入山。
后來他才知道,當日危機橫生,白夫人為了救下小兒子,犧牲了小女兒,他便不想將她送回去了,就這么一直帶在身邊。
二人說話間,小舟已經(jīng)停了。船來到一片山野中,山間的小樓若隱若現(xiàn),渡口坐著個光腳的小丫頭,遠遠瞧見這江上孤舟,便知是她的阿鈺哥哥回來了。
小姑娘高興地朝這邊招手,舟上人也回了手勢,朝她溫柔地笑。
船靠了岸,她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抱住人:“阿鈺哥哥!”
“染兒,今日有沒有偷酒喝呀?來,讓我聞一聞?!彼阉饋恚室鉁惤f道。
“沒有沒有!那都是阿鈺哥哥拿去換甜糕的,染兒要吃甜糕!”
他聞言就笑了,每次出去賣酒,就會給這丫頭買甜糕,直到現(xiàn)在她還以為,酒可以直接換成甜糕。
“阿鈺哥哥……剛剛來了個怪人哦!還有一個怪小孩……”染兒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
他心中疑惑,提起了幾分警惕,拉著染兒進了屋。
打開門,他看到偏昏暗的屋子里,那一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眸,卻是個孩子,心中頓時一驚。
屋內(nèi)人聽見門打開的聲音,隨即轉(zhuǎn)身,瞧見他盯著那孩子,便拉著那孩子的手朝他走來:“公子,這孩子就拜托你了。”
他頓時明白了來人的身份,大梁皇室的人。也知曉了那孩子的身份,大梁帝子。
他走到那男孩面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蕭琮。”那孩子不退不避,反問道:“你又是誰?”
他笑了,這孩子竟比染兒還大膽。
回道:“鳳離瑤臺銜靈玉,唯留余影不留行。這是我的名字,你不妨猜一猜。”
只見蕭琮低下頭,眉目緊鎖,真的想了起來,屋內(nèi)靜極了。
過了一會,他眸光一亮,“你的名字是鈺。”
銜字去“行”,加上“玉”,就是他名字中的第二個字。
他有些驚訝,笑著點了點頭,卻故意隱去了后面的話。
其實,鳳為百鳥之王,加上“離”,是他名字中的第一個字,兩句詩合起來才是他的名字。
但這孩子太聰明了,一下就猜中讓他有些懊惱,早知便出個難一點兒的,于是有幾分幼稚的置氣,故意瞞了他。
“阿鈺哥哥是我的!”染兒似乎察覺到,這新來的小子會搶走自己的阿鈺哥哥,連忙上前抱住他的腿,宣誓自己的主權。
“阿鈺?”蕭琮不自覺地跟著喚了一聲。
他聽了心情很愉悅,便道:“對對,你也可以喚我阿鈺哥哥?!?p> “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叫蕭琰!”蕭琮不滿道,隨即對那隨行的人道:“阿翁,我要回宮。”
“殿下聽話,等你長大了,就能回去了。”他連忙蹲下來安撫。
他瞧著好笑,于是道:“好好,未來的梁帝陛下,我的確是擔不起的,那你便只喚我阿鈺好了,那我喚你阿琮可好?”
他低下頭,沒說好,卻也沒再拒絕。
隨行者看著赫連璃鈺,再次叮囑道:“公子,陛下和國師反復叮囑,殿下他的命格請您一定要保密?!?p> 周梁分庭抗禮,這么多年來,兩國都在找那個可以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天星帝子。
世人皆知周觀星,梁卜卦,卻不知他們其實師承一脈,他們共同的師門就在碧玉山中——玄門。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我?guī)煾嫡伊诉@么多年,總算是得償所愿了。”
天下一統(tǒng),是他平生夙愿。
送走了梁宮的人,他一手牽了一個,來到院子里,指著滿園的梅樹:“等到了冬天,這兒的梅花都會開,漂亮極了,到時候給你們一人折一枝。”
他身邊的人輕斥道:“呵,你倒是大方,平時我碰一下都不許,對這兩個小崽子倒是好?!?p> “舅舅,你何必跟孩子過不去呢?這樣吧,今日我剛釀好的酒,你拿走吧?!彼钢h處的小舟道。
“好嘞,說了可不能反悔哈!”他聽到赫連璃鈺要送他酒,不滿頓時一掃而空,疾步朝那小舟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道,“對了,這酒叫什么名字?”
他頓了頓,而后道:“舅舅你要去杭城,大概明日一早就到了。嗯……秋深露重,便叫它……杭城秋露白吧?!?p> 秋冬漫漫,大周遲來的春日終于還是來了。
這天,還是那小樓,還是那小舟,只不過他要把小樓里的姑娘送出去了。
他站在小樓下的棧伐上,輕輕摸著染兒的頭發(fā)。
“染兒,到了侯府,歡兒也是你妹妹了,算阿鈺哥哥拜托你,幫我看著點她,等我下山了,就回侯府去,到時候你若愿意做我的妹妹,就留在侯府上,若不愿了,我就把你送回去?!?p> 染兒雙眸含淚地瞧著他,也不說話。
“我知道,你不想出去,可是這山中物資貧乏,艱苦難耐,你一個女孩子得精細著養(yǎng),到了侯府雖說委屈了身份,但最起碼豐衣足食,舒適自在。”
“且我那妹妹是直性子,送你過去就是給她找個伴兒,又不是真的讓你當丫頭。不然,你回白府去好不好?做堂堂正正的白府小姐?!?p> 染兒聽了他說這么長一段,使勁兒搖了搖頭,“我、我不是覺得委屈了身份,而是……而是……”而是舍不得離開他。
但末了,最后的幾個字還是沒有說出來。
赫連璃鈺沉默了良久,忽然道:“染兒不想離開阿鈺哥哥嗎?”
白月染心中一驚,急忙抬頭去看他的神色,有被戳穿心事的慌張,卻對上一雙滿含笑意的眸子。
“好,我答應你,等你及笄的時候就回去找你,到那時你若想回白府,我親自送你回去;你若不想回去,那就和歡兒一樣,繼續(xù)當我的妹妹,留在侯府里,我護著你們兩個一輩子。”
白月染終于破涕為笑,伸出手來:“好,阿鈺哥哥答應我了,就不能反悔哦!”
“好,染兒等我。”他最后笑著勾了勾她的手指,然后把她抱到了船上。
小舟緩緩向前駛去,劃破了平靜的江面。染兒坐在小舟上,看著那渡口的白衣逐漸模糊,到最后也不知是江面升騰的霧氣,還是她雙眸的淚水。
他瞧見越來越小的黑點消失不見,輕輕嘆了口氣。
這時,后面?zhèn)鱽砹硪粋€稚嫩的聲音:“你為什么要把她送走?”說完又加了一句,“你騙小孩子那套我可不信?!?p> 他聽了便忍不住又笑了,“阿琮難道就不是小孩子嗎?”
只是這孩子可比染兒難打發(fā),神色嚴肅地望著他。
“好吧,我跟你說實話。”他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了下來,語氣變得鄭重起來:“我?guī)煾狄獨⒌裟?,可我不答應,所以現(xiàn)在要帶你逃走,明白了嗎?”
蕭琮震驚地望著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半晌無法回神。震驚于這個事實,更震驚于他竟會如此直白地說出來。
他拉過他的手,走在山間的野徑上,腳步輕緩。
“帝星的命格,不止一個,還有一個在大周,另一個跟你有同樣命格的人,叫宇文懿?!彼]有瞞著蕭琮,將他命格之事都說了。因為他覺得,不管愿不愿意,這個孩子以后總要面對這些。
聽了赫連璃鈺的解釋,蕭琮立刻就明白了。
畢竟玄門門主是大周人,若能扶持大周帝子成為天下之主那是再好不過了,只是先前所知的帝子命格之人,只有大梁的他。
如今看來,竟是雙帝星的命數(shù),那他倒成了周帝星的阻礙。
赫連璃鈺拉著他走過山野荊棘,來到那座小樓前,松開了他的手,指著滿院的梅樹道:“我為了掩藏你我二人的行蹤,創(chuàng)設了此陣,姑且叫它梅花萬象吧?!?p> “但這并非長久之計,玄門陣法高深者眾多,他們破陣只是時間問題。此外……”他看了蕭琮一眼,頓了頓才道:“你是帝子,也不可能永遠跟我困在這深山里。”
“故而,我要陪你回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