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岸追蹤至棺材鋪后院,卻一切如常,倒是隔壁的荒地風(fēng)吹草亂有些可疑。
荒地斷墻后面那處搖搖欲墜的破敗小屋,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屋的門只有半拉子,斜擋著門洞。
他屏氣躡足潛入,映入眼簾的是桌殘椅破、梁斜柜倒、蛛網(wǎng)飛蟲,并不象有人進來過,更無可藏身的地方。
但從門前荒草被折斷的程度來看,這里一定是經(jīng)常有人出入的。
巧兒娘說理命錢莊是一間四方小屋,屋里有盞燭火,而面前的殘垣斷壁,連乞丐都不屑于棲身的破屋,無論如何都不象她說的樣子。
他躊躇了片刻,因為不放心顧不全,只得折返回到里正家中。
顧不全正在椅子上端坐著,一邊悠然喝著茶,一邊冷眼看著唐家父子倆為了爭搶那一兩銀子打得頭破血流。
兩人打得不亦樂乎,銀子脫手飛出去,眼看著就要砸到顧不全的茶杯,凌岸隨手一揮,銀子“當(dāng)啷”一聲落地,恰恰就落在姍姍來遲的花搖鈴腳下。
“發(fā)財了。”
花搖鈴喜出望外,乘里正與唐旺都還未反應(yīng)過來,麻利地抓起銀子就跑,哪管身后叫罵聲連天。
顧不全無奈地搖頭。
銀子到了花搖鈴的手里,就是掰斷了她的手指頭也摳不出來,她對于銀子的熱切程度絕不亞于唐家父子。
“傻蛋,你看到斗篷人了?”
凌岸搖頭:“兩個,黑白無常?!?p> 顧不全吃了一驚:“真有黑白無常?傳說他們只在夜里出沒勾人魂魄,這大白天的他們就出來做甚?他們和斗篷人究竟是不是一伙的呢?”
見凌岸沉默,顧不全嘆了嘆,“哎,問你個傻蛋也沒用?!?p> “我懷疑,”凌岸猶豫了一下道,“他們是那倆?!?p> 他素來懶得說太多話,而僅僅只言片語,顧不全已然明白他所指的那倆,即是那一對行為古怪的老翁和老嫗。
早在朱府的時候,她就覺察到他們倆非同尋常,看似老態(tài)龍鐘卻又力大無窮,兩進兩出朱府,卻又叫人摸不著他們的蹤跡。
“我想起來了,我聽到那老婆子在不經(jīng)意間喚那老翁小黑。他們,應(yīng)該就是黑白無常無疑了?!?p> 穿斗篷的外鄉(xiāng)人毫無頭緒,現(xiàn)在又冒出兩個黑白無常來,這讓顧不全心中不安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她隱隱感覺到,楓葉鎮(zhèn)處在一場巨大的陰謀當(dāng)中,但時至今日,她對于“理命錢莊”可謂一無所知。
“傻蛋,你……”
她想問他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身手不凡又為什么會流落在這里,關(guān)健是,他與神秘的外鄉(xiāng)人究竟有沒有關(guān)系?
但她還是閉了嘴,想了想,接著道,“……你可不可以幫我一起安葬巧兒姑娘?”
“嗯?!彼茏匀坏攸c頭。
想起巧兒姑娘,她恨恨地回過頭來,一把揪住了里正的領(lǐng)口:“說,他到底是誰?”
里正搖頭:“不知道。”
“不對。”顧不全道,“我每一回見到斗篷人討債,都是你從中調(diào)停的,你會不知道他是誰?”
“確實不知。他就是個外鄉(xiāng)人,一口子也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我給他調(diào)停,他給我銀子,如此而已。沒想到,這回他都拿回去了,這挨千刀的。”
她與凌岸相視一眼,他的眼中亦帶著明顯的焦慮。
門外,暴雨傾盆而下。
這場暴風(fēng)雨來得異常猛烈,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漸漸平息,海上風(fēng)平浪靜,恢復(fù)安寧,醞釀著下一場狂風(fēng)駭浪。
安葬了巧兒姑娘,顧不全疲憊地坐在棺材鋪門檻上發(fā)呆。
巧兒父母雙全,家有兄長,到頭來卻由自己這樣一個孤女替她收尸安葬,該有多么可悲可嘆。
“將來,也不知道有誰來替我收尸安葬?”
雖然在他人眼中她是個不吉的棺材女,但十八年來她亦是在師父如珠如寶的呵護下長大的,從前,她從未曾想過這樣的問題,
先后兩顆石頭子從遠處朝她飛來,一顆砸在門前倚著的棺材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另一顆被她身邊的凌岸反彈回去,遠遠地聽到有人挨了一下的慘叫聲。
她打贏了竹籃打水的賭局,賺了銀子的并不會對她感恩戴德,而那些輸?shù)醚緹o歸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卻對她恨之入骨。
從前只是“不吉”,而現(xiàn)在簡直就是“妖女”,時不時地有人朝棺材鋪里丟石頭子打砸。
顧不全在楓葉鎮(zhèn)上的日子,比從前愈加艱難。
按花搖鈴的說法,顧不全這是“害人害己兼自作自受”。
但她并不后悔,無論如何,她為巧兒爭到了一席葬身之地。
花搖鈴說:“都說人死萬事皆休,更何況生為女兒身本來輕賤,巧兒她就算是被曝尸荒野喂了野狗,那也是她自己爹娘造的孽,又與你何干?偏你這么一折騰,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傾家蕩產(chǎn)?拿石頭子砸你那是小意思,信不信他們拿你活活喂狗的心都有?”
想起自己那些打了水漂的銀子,花搖鈴恨得牙癢癢,從里正那里搶來的那一兩銀子,根本安撫不了她那一顆受傷的心。
“身為女兒身,就該被父兄賣、被爹娘坑?就該曝尸荒野喂了野狗?你也是女兒身,試想這一切換做你,你還能如此輕言一句‘人死萬事休’嗎?”
顧不全緩緩抬起頭來望著花搖鈴,“雖然我亦生為女兒身,無父無母不知來處,是師父收養(yǎng)我長大,以賣棺材為生,但我從不認(rèn)為自己輕賤。一個人,只有自己在心里輕賤了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輕賤,不論男女?!?p> “若果真是人死萬事休,你又何必對當(dāng)年你爹娘那兩口薄棺耿耿于懷?想來人都是對別人的事輕輕看,臨到自己頭上方為重。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心中每一個‘別人’,那也是他們‘自己’。”
花搖鈴張著嘴半晌,素來伶牙利齒此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踢了一腳凌岸,氣哼哼地走了,見凌岸絲毫沒有跟著她走的意思,又氣哼哼地回來。
“反正就是你害得我血本無歸?!?p> 雖然顧不全當(dāng)時已經(jīng)提醒過花搖鈴,是她自己不聽勸押錯了寶,但以她的邏輯,那便是:“你不折騰這一出,我就不會輸錢。”
花搖鈴的想法,代表著絕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總之都是別人的錯,卻從來不想輸錢的根源,在于他們自身的貪婪。
顧不全對于這樣的楓葉鎮(zhèn),感到深深的失望,如果不是師父臨終遺言,讓她守好棺材鋪,她想立即遠走他鄉(xiāng)。
把棺材鋪做大做強,還是遠走高飛?
其實,在師父走后,顧不全不得不接手棺材鋪那天起,她就時不時地在思考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