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在海面上,將海水染成一片絢爛的波光。
年輕男子的目光所到之處,有猴、有龜、有一張張被陽光曬得赤紅的臉龐,還有一副棺材!
唯有近在眼前的顧不全仿若沐浴在一輪金光中的仙子,她望著他,將他觸碰到臉頰的手指移到了嘴邊,吭哧一口咬下去。
卻不料那只手指似有千鈞之力一般將她一把撇了開去,腳下一個趔趄向前一撲,眼看著就要撲倒在亂石上,他又伸出一腳朝她一勾,她結結實實地趴倒在他的身上,一頭正磕在他腦袋的傷口上,只聽見他悶哼了一聲,皺了皺眉頭。
“疼?那就不是做夢,你真的活過來啦。就是,你這人有點不太識好歹。”她麻溜地坐起來,將手指放在自己嘴里咬了一下,“懂?”
原來如此。
他頭疼欲裂,說不出話,只是沖著她扯動嘴角勉強露出一抹笑意。
“你懂就好?!彼α?,眼睛很亮,眼中有兩束溫暖的光芒,他微翕著的雙唇不由自主地咧開笑了。
花搖鈴要走未走,站在遠處往顧不全這邊張望。
她對于從海里沖上來的人是死是活并不關心,但是,她看到了顧不全的笑容,這便觸動了她的神經——不管發(fā)生了什么,顧不全笑得愈燦爛,就愈招人煩。
花搖鈴瞅了瞅四周,此時船工們都眼睜睜地看著顧不全,就等著她回頭給他們發(fā)工錢呢,“鎮(zhèn)店之寶”剛剛拖了一半,一頭在船上一頭擱在踏板上。
花搖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計上心頭,朝著身后一個“小人兒”招了招手。
“葛根,來?!?p> 葛根喜顛顛地跑到花搖鈴跟前來,她耳語了幾句,眼睛朝著“鎮(zhèn)店之寶”瞟了瞟,葛根心領神會一個勁地點頭,拍著胸脯道:“搖鈴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p> 花搖鈴乃楓葉鎮(zhèn)一枝花,葛根愛慕多時,然而他是個五短身材的“小人兒”,踮起腳尖來也只到花搖鈴的胳肢窩一般高,從來只能遠觀不能近賞,這獻殷勤的機會千載難逢豈容錯過?
“嗯,多謝葛根哥?!被〒u鈴眨巴著一雙鳳眼,尖尖的手指頭在葛根手上輕輕一捻,葛根頓時渾身酥麻,屁顛顛地就奔了出去。
花搖鈴吩咐完葛根,一甩她那身蘆花雞似的裙擺,裊裊娜娜地扭到了顧不全身邊來。
孫小空原本在一旁玩耍,見花搖鈴靠近,立馬吱地一聲跳上了顧不全的肩頭。
“喲,孫小空它娘,你這是撿到海龍王還是三太子?笑得嘴都豁邊啦?!?p> 顧不全白了花搖鈴一眼:“跟你有關系嗎?”
花搖鈴的鳳眉一挑,嘻嘻笑道:“有無關系呢你說了不算,畢竟這海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若是你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得罪了海龍王,連累整個楓葉鎮(zhèn),那關系可就大啦?!?p> “花搖鈴你可放尊重點,別心里有鬼就看別人都是臟的!這顯得你很丑陋?!鳖櫜蝗珰鈮牧?,不就是在海邊救了一個男人嗎,這就成見不得人的勾當了?
不過她轉念一想,在花搖鈴面前生氣那就輸了氣場,于是斜斜地乜著花搖鈴,閑閑地問了一聲,“哎花蝴蝶,你是剛從島上飛回來的吧?”
因花搖鈴總是穿得花枝招展五彩斑斕的,顧不全時常取笑她象只花蝴蝶似地招搖。
花搖鈴一時間不知道顧不全賣什么關子,警惕地反問:“你瞎啊,不是適才看著我們楓葉班的船從島上來的嗎?”
顧不全瞅著花搖鈴一身花蝴蝶似的衣裳,笑了笑:“這就對了,我說今天張大善人退了他家阿歡的棺材,卻原來是阿歡化蝶了?!?p> 花搖鈴沒聽明白:“你說啥呢,什么化蝶?”
顧不全神神秘秘附過耳去:“不懂回去島上問問阿喜,它一早汪汪來著?!?p> 花搖鈴皺著眉頭想了半晌,方才明白過來顧不全罵她是狗,一怒之下抬手就朝著顧不全呼過去,奈何顧不全機靈得像泥鰍似的一扭身躲過了,害她用力過猛差一點撲個嘴啃泥沙。
她氣急敗壞轉身抬腿一個狠踹,受傷男子原本迷迷糊糊躺在地上不知云里霧里,眼見著顧不全就要被踹到,他就似彈跳魚一般一躍而起想將顧不全拉至身后,但因他傷勢過重,動作遲緩了那么一瞬,只拉開了顧不全而自己卻未能閃避,那一腿便結結實實地踹在他的胸口上,來不及吭一聲就被踹昏死過去。
孫小空嚇得吱吱叫著亂跳,被花搖鈴一把拎住了正要往海水里淹。
“等一等,花搖鈴你踹死人啦?!?p> 花搖鈴一愣。
顧不全趴在那男子的胸口聽了聽,又捏了一下他的喉間,驚聲叫道:“沒氣了,心都不跳了。我剛剛救活的,你又把他弄死了。花搖鈴,是你殺了他!”
“我才不信。”花搖鈴丟開孫小空,學著顧不全的樣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趴在受傷男子胸口聽了半晌,她是個外行,海邊的風浪大,聲音嘈雜,加之孫小空又吱吱地亂叫,心煩意亂的也聽不出心跳,頓時驚恐萬狀。
“真死了?”
“完了,你殺人了。”顧不全煞有介事道,“我救活他,大家都看到了,是帶喘氣的。你這一腳,咣,死了?!?p> “怎么辦怎么辦?我不是故意的呀。”花搖鈴又驚又急團團轉,也顧不得與顧不全之間的恩怨,低聲下氣求道:“你不是有辦法救他嗎,快幫我想想辦法再救他一次呀?!?p> 顧不全優(yōu)哉游哉賣起了關子:“辦法嘛,倒是有一個?!?p> “說呀,急死人啦?!?p> “快給他度氣,興許還能活過來?!?p> “度、度氣?”花搖鈴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剛從島上來嗎?張大善人家的阿歡死而復生的事可是你親眼所見?”
“是呀,張大善人說是阿喜把命數度給了阿歡,我親眼見著阿歡又活過來的?!?p> 花搖鈴疑惑道,“可人家張大善人又說了,阿喜是早就投了命數的才有利息度給阿歡,我這要投命數也來不及,再說了,也不知道往哪里投呀?!?p> “你把氣度給他也是一樣的,要嘴對嘴度氣,快,趁他還沒走過奈何橋,趕緊給他度回來,救不活的話你就是殺人犯,要殺頭的。”
花搖鈴兀自猶豫:“可我一個冰清玉潔的黃花大閨女……”
“你想想,殺頭哎,咔這么一下,漂漂亮亮的腦袋從法臺上滾下來……”顧不全抬手撫了撫花搖鈴那顆花枝招展的腦袋,發(fā)出一串疼惜的“嘖嘖”聲。
“我度,我度,我這就度?!?p> 花搖鈴被嚇得不輕,哭腔哭調的,還真的趴下去撅起了嘴要給年輕男子度氣,恰好一個海浪拍過來,灌了她一嘴咸水。
顧不全笑得直不起腰來。
花搖鈴這才發(fā)覺自己又被戲耍了,惱羞成怒地正待要與顧不全拼命,卻聽得遠處葛根公鴨子般的聲音喊:“跑了跑了,棺材跑了。”
原來先前花搖鈴憋著壞,指使著葛根將系小船的纜繩解開了,那小船順水漂移開,棺材漸漸地離開踏板,往海水里沉去。
“我的棺材。”顧不全也顧不得那男子的死活了,奔過去想將棺材拖回岸上來,可惜棺材已進了水,眼睜睜看它冒著泡一點一點地沉入海水之中。
棺材泡了海水,就再也賣不出去了,顧不全的鎮(zhèn)店之寶算是泡了湯。
葛根大功告成,沖著花搖鈴喊:“搖鈴姑娘,成了。”
這回輪到花搖鈴笑得直不起腰來了。
顧不全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欲哭無淚。
偏偏這個時候船工上來伸手:“嗯那個,不全姑娘,天也快黑了,多少給點工錢打發(fā)我們回家吧?”
顧不全氣不打一處來:“什么工錢?我雇你們干什么的?”
船工答:“運棺材上島呀。”
“棺材上島了嗎?”
船工搖頭:“沒呢,不是說張大善人不要了嗎?”
顧不全蹙著眉頭:“張大善人要不要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跟我之間就是運棺材的買賣對不對?這買賣交到你手里邊,是不是就得保證棺材好好兒的?現(xiàn)在是你們沒看好棺材,讓葛根毀了我的鎮(zhèn)店之寶。我不管,你們賠我的鎮(zhèn)店之寶來,否則我去太常老爺那里討說法去?!?p> 太常老爺說的是太常寺卿朱貴,三年前因老安人病故回鄉(xiāng)丁憂,他可是楓葉鎮(zhèn)有史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朝廷大官,即便沒了官衣但官威擺在那里,縣老爺還親自到楓葉鎮(zhèn)來拜會他呢。
船工摸著后腦勺想了半晌,覺得顧不全句句在理。
忙活了大半天,流了一身汗,一個銅板都沒賺到,還惹了一身腥,哪里忍得下這口氣?領頭的一個呼哨圍著葛根拳打腳踢。
葛根抱頭哭喊花搖鈴救命,花搖鈴卻無動于衷,反倒是顧不全過意不去,想想棺材板劈了也能當柴燒,于是招呼船工們,只要幫她將棺材拖上岸運回去就免了他們賠棺材錢。
那棺材是整塊整塊的樟木板做的,原本就十分沉重,又浸了海水,就變得死沉死沉的,幾個船工呼喲嗨嘿忙活起來。
這邊廂花搖鈴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一會兒,想乘人不備將受傷男子拖進海里去來個死無對證,料想顧不全無憑無據也奈何她不得,說干就干,一手朝著受傷男子的胳膊拽去,人沒動彈,卻拽下一截衣袖來。
“丫蛋的,今兒個就不該出門,喝水都塞牙?!被〒u鈴罵了一聲,正待要拋開那截衣袖,卻忽然覺得,這布料摸起來相當滑溜,比她身上的粗布花衣料子要舒服得多。
“縐的?”
她立即扯開年輕男子的外衣,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摸起來更加柔軟光滑。
“綢的?”
花搖鈴自幼跟著楓葉班里承攬了楓葉鎮(zhèn)所有的紅白喜事,也算是見多識廣了,曉得這種布料只有張大善人那樣的有錢人家才穿得起的。
眼下這個男人雖然一身破爛,但衣料卻是上乘,看起來非富即貴。
“海龍王還是三太子?”花搖鈴覺得不可思議,心想完了,要是被發(fā)現(xiàn)自己踹死的是個有頭有臉的,豈不是要被千刀萬剮?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要將他丟海里去。
不料受傷男子被她又拖又拉地折騰了那么幾下,竟然緩過一口氣,又活了。
當他醒轉來,睜開眼睛望見的是花搖鈴那張又驚又喜的俏臉龐。
他抬起手來想去觸摸,但停下了,想起這不是他先前看到的那一張令他心中由然而生溫暖的臉龐。
“活了好,活了好?!被〒u鈴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象顧不全一樣,握住了他的手指放到嘴邊,他渾身一個激靈,于瞬間將手指抽了回來,而花搖鈴的身子在巨大的指力帶動之下往前一撲,他本能地一翻身,她便一臉撲在海水里。
“哎,是我救了你的命,你這人怎么不識好歹?”花搖鈴慍怒道。
男子想了半晌,低低說了一聲:“對不起,姑娘?!?p> 抬起手來抱拳揖了一禮,衣袖拂過花搖鈴的臉龐,軟柔的綢布帶給花搖鈴如夢似幻的感覺,在那一瞬間她有點想哭,長這么大還沒有穿過這么柔軟的布料呢。
也就在那一瞬間里,她幾乎就已經決定,必須將眼前這個非富即貴的男人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你是誰?你從哪里來?叫什么名字?”花搖鈴柔聲柔氣的問道,還撕下自己的花裙子為他包扎頭上的傷。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叫什么名字?”男子重復著,卻一個也答不上來。
他勉強坐起身來,抬眼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和海中央的小島,以及沿岸的懸崖峭壁,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只覺得頭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的目光呆滯地從花搖鈴臉上移開去,掃過長長的海岸,看著遠處一身淺藍布衫打著赤腳的女子正忙著跑來跑去指揮著船工拉棺材。
花搖鈴眼見著那男子的目光久久落在顧不全的身上,一股子怒意涌上心頭,但她忍住了,沖著男子嬌媚一笑,說道:“你身上有傷,不宜長久在海邊吹風。來,我領你回家。”
“回家?”男子笨拙地重復了一句,迷茫地望著花搖鈴,想不起來自己的家在哪里。
“楓葉班呀,那是我家,從今以后,我家就是你家?!被〒u鈴扶著男子,細心又體貼。
待顧不全想起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的時候,只見到花搖鈴扶著他慢慢離去的背影,不禁疑惑道:“這么快又活過來了?”
一眼瞧見鼻青臉腫的葛根還趴在地上,上去踹了一腳。
“葛根,阿歡死而復生可是你親眼所見?”
葛根哭喪著臉:“是我親眼所見,我們楓葉班的人全都看到了,阿喜汪汪兩聲它就醒過來啦,張大善人說不用跳大神超度了,給了幾個銅板子打發(fā)我們,班主氣得罵娘。”
趁顧不全沉思之際,葛根連滾帶爬地溜了,顧不全跺了跺腳,卻發(fā)現(xiàn)腳下的泥沙中露出一個東西,想來是適才那男子落下的。
是一塊銀制的長方形牌子,一面寫著“京兆神捕司”,另一面則寫著“凌岸”兩個字。
“凌岸,是他的名字嗎?”
顧不全輕輕咬了一下銀牌,嘀咕,“是真銀?!?p> 左右無人,連忙揣進袖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