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和姐姐走了，但又回來了。

　　南易醒來，天還黑著，風不知從哪個縫隙吹入，脖頸處有些冷，他裹緊被子。

　　廚房里，傳來咚咚咚菜刀敲擊案板的剁肉聲，是母親在做餛飩。母親不信任絞肉機，堅持親手剁肉餡。

　　客廳里，傳來喀喀喀壓著聲音的咳嗽聲，是父親坐在沙發(fā)上休息。父親的肺不好，經(jīng)?？人浴?p>　　再仔細聽，對角的另一間臥室里，傳來嗒嗒嗒拖鞋踩踏地板的腳步聲，是姐姐在踱步。她睡眠淺，叫剁肉聲吵醒了。

　　按照五年前的故事發(fā)展，南易該起床，穿好衣服，打開門，與家人相聚。

　　父親會和他問早，講報紙上的趣聞，姐姐會和他搶洗臉池，輸了的去陽臺水池洗漱，母親會端上鮮美的小餛飩，不停叮囑姐弟多吃一點，多吃一點。

　　吃完，他們會坐上父親的車，在車上笑笑鬧鬧，直到那輛卡車沖來。

　　南易又緊了緊被子。

　　五年前，家庭旅行的路上，一輛卡車撞上了父親的車。

　　父親、母親和姐姐死了。

　　只有南易生還。

　　五年后，他們回家了。

　　南易躺在床上，久久不動。

　　剁肉聲漸漸小了，咳嗽聲漸漸大了，腳步聲漸漸近了。

　　咚咚咚。

　　姐姐在敲門，敲他房間的門。

　　伴著敲門聲的，還有滴答滴答的聲音。一灘血液順著門縫流入，跨過地板壓條，在褐色的地板上流淌開。血的顏色，比地板更深。

　　廚房傳來洗筷子的聲音，一堆木筷子在水流下摩擦，嘩嘩嘩嘩，聲音很大。

　　咳咳咳。父親在咳嗽。

　　咚咚咚。姐姐在敲門。

　　嘩嘩嘩。母親在洗筷子。

　　三重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烈。

　　他們，在催促南易。

　　南易翻個身，他已經(jīng)習慣了。

　　這一周，南易離家五次，想擺脫他們，但每次到四點，都會回到這熟悉的床上，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回放這熟悉的場景。

　　只要不去理睬，兩個小時后，異常就會消失，父親、母親和姐姐，就會離開。

　　南易拿起手機，手機開著視頻通話，對面是一個網(wǎng)友，他們在鬼故事論壇認識。

　　“怎么樣，現(xiàn)在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吧？”南易小聲說。

　　“不得不說，這聲音怪滲人的，不過你就別裝了，外面是錄音還是演員？”

　　“你怎么就不信呢？”

　　“因為你最核心的故事就是假的?！?p>　　“什么？”

　　“我查了新聞，你是在滄浪吧，你借鑒的應(yīng)該是五年前的案子，滄浪市一家四口出門旅游，被一輛醉駕卡車迎面撞上，翻下懸崖。你說你姓南，姓氏也對得上?！?p>　　“對啊，就是那個案子！你都查到了，怎么還不信？”

　　“可是，那案子里，父親、母親、姐姐、弟弟，都死了，一家四口，全部遇難。你扮演的弟弟就是個死人，這不可笑嗎？”

　　她還說了什么，南易沒注意聽。他靠在床頭，呆呆地看向前方。

　　一家四口，都死了？

　　他掰手指，父親、母親、姐姐，是三個不錯啊，怎么說死了四個呢？

　　他縮小通話界面，打開瀏覽器，搜索五年前的案件。

　　這案子挺出名，相關(guān)新聞一下子跳出來。他點進去，數(shù)遇難人數(shù)。

　　一、二、三……四。

　　怎么是四個呢？

　　“喂？喂！你在聽嗎？”

　　南易聽不見，他的腦子成了一團漿糊。怎么會是四個呢？他明明活到現(xiàn)在！活了整整五年了！

　　這五年里，他……

　　他做了什么？

　　大腦一片空白，除了在這間屋子里的記憶，再無他物。

　　“喂？不至于這么失落吧！其實我覺得你的惡作劇挺有意思的，特別是剛剛的聲音，嚇我一跳！我也在滄浪，我們線下見一面吧？聊聊天。”

　　手機落在床上，攝像頭正好拍入了南易的身體。

　　南易捂著腦袋，皺眉苦思。

　　我活著？

　　我死了？

　　頭疼起來，像叫蟲豸撕咬，叫蹄足踩踏。

　　想不通，想不通，想不出個答案。

　　他忍不住，用力捶打腦袋，想用這古樸的電器修理方式，修一修自己的大腦。

　　咚——

　　咕嚕咕嚕。

　　隨著一下重重的敲擊，他的腦袋從脖頸上滑落，落在床上，又滾到地上。

　　“啊——！鬼??！”手機里，網(wǎng)友叫得很慘烈。

　　腦袋眨巴眼睛，一時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他緩緩轉(zhuǎn)半圈，看到床上一具熟悉的、無頭的身體坐著。

　　腦袋咧嘴笑了。

　　頭不疼了，腦不痛了。

　　不用糾結(jié)了，答案出來了。

　　死亡的，確實是四個人。

　　他和父親，和母親、和姐姐，一家四口，整整齊齊。

　　手機里尖叫聲還在持續(xù)，綿延不絕，身子慢慢下床，捧起腦袋，再撿起手機。

　　鏡頭里，腦袋被捧在胸前，笑得燦爛。

　　慘叫聲又高了幾度。

　　南易關(guān)閉視頻通話，放下手機。

　　他把腦袋安回脖頸上，走到門前，腳踩過血灘，留下腳印。

　　他打開房門。

　　姐姐安婉慈揚一雙潰爛的臉，看著南易。

　　血與肉沫從她臉上滑落，啪嗒啪嗒，掉在客廳白色的地磚上。

　　南易細細打量姐姐的臉，拍拍她的肩膀：“挺好，不用買化妝品了。”

　　姐姐愛打扮，零花錢和打零工的錢，大都花在了化妝品和衣服上，現(xiàn)在好了，省了一大筆開銷！

　　繞過姐姐，他走到客廳中央，看沙發(fā)上躺著的父親。

　　父親南朋義挺著啤酒肚，肚子上開一個大口子，里面空蕩蕩的，沒有骨骼，沒有內(nèi)臟。

　　南易驚喜：“妙啊，以后吃飯喝酒，直接往肚子里塞，多方便！”

　　父親愛喝酒，一個人也能喝好久，常耽誤事情，現(xiàn)在好了，想喝就連酒帶瓶塞進肚子里，節(jié)省時間！

　　最后，他來到廚房。

　　嚯，怪不得洗筷子的聲音這么響，母親安翠翠用四只手搓著呢！

　　仔細看母親身下，支撐她身體的不是兩只腳，而是兩條胳膊！

　　在母親脖頸上連著的，也不是腦袋，而是一條胳膊！

　　母親除了軀干，就是胳膊，一共七條。

　　南易豎起大拇指，很欽佩：“新潮！實用！”

　　母親總是抱怨家務(wù)太多，忙不過來，現(xiàn)在有了七條胳膊，七只手，生產(chǎn)效率提升了2.5倍！

　　鍋里，餛飩已經(jīng)煮好了，南易盛上四碗，在桌上擺好，拉三個家人入座。

　　“來，干杯?！彼似痧Q飩碗，與三個家人碰一下。

　　餛飩不愧是手工的，很鮮，他飛快吃了一半，卻見到父母和姐姐一動不動。

　　“你們怎么不吃呢？”

　　他端起父親的碗，把餛飩倒入他空蕩蕩的肚子里，端起姐姐的碗，把餛飩?cè)胨樕蠣€肉里，端起母親的碗，把餛飩……，母親的脖子上是手，手上沒有嘴，把南易難住了。

　　算了，母親就自己吃吧。他把餛飩碗放下。

　　窗外，天蒙蒙亮，餛飩的熱氣在空中飄散，一家四口坐在桌邊，其樂融融，溫馨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