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是肚子不舒服嗎?”薩沙正欲起身,卻被母親一把拍緊肩膀。
她是想用一種野蠻的力道——或許單純是為了撒氣——將薩沙按下,但當(dāng)她真正要蓄勢發(fā)力了卻又改換主意,力道一卸,倉促地望向丈夫與迎面走來的陳曦。
薩沙的母親是打算再忘掉一些什么的,卻荒唐地記起自己與丈夫的婚禮。在糧食吃盡前,在大家做出那個可怕決定前,在她懷著薩沙時抽中那該死的簽子前,在她又一次將這些褻瀆靈魂的菜譜擴充前。
餓死或果腹,吃或被吃。
被剝離了聲音的回憶死死夯在原地,錨得緊,棱角分明。她最終還是想起來了,在婚禮的當(dāng)天她穿著從失事列車中找來的春裝,棉布,出乎意料的柔軟多絨,黃如鵝絨。
她忽的不知該怎么了,只是賣力地盯住陳曦肚子,又將自己盤里沒怎吃的罐頭換到了兒子一干二凈的盤中。
陳曦拈著衣擺落座,她暗暗與靈鼬手心相握,指肚撫過他手背上鞭子留下的疤痕。
靈鼬握緊陳曦手掌,女孩有淤青做的嫁衣,輕靈地發(fā)散出藥草氣息,她的掌骨經(jīng)過愈合已經(jīng)形成不少凸起,狀如樹瘤。
鞭子不會再打在男孩身上,女孩的骨骼也將堅不可摧。
無言不再代表沉默。
薩沙的父親撕下一塊罐頭鋁皮,放在嘴里吮著,他的眉頭已被賦予駭人的重量,割裂開來的目光抱緊薩沙不放。
接著,他像抽卷煙似的嗦著那塊小鋁片,眼瞼又毫無征兆地松開,大抵是瞧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傊B笑帶咳,被剝奪了一切緊束手段的硬皮襖子隨之露出?;晟赖陌呒y,有什么東西讓他打了個舒服的冷戰(zhàn),也許是風(fēng)。
假使隧道里形成的、死氣蓬勃的氣流可以被稱之為風(fēng)。那么寒風(fēng)如潮起落,悶悶然余下些顛沛咸腥的海沫,水手駐足遠眺,這片狹窄漫長的國度已然溺死了數(shù)之不盡的生靈,甚至是......時間本身。
“薩沙,好小子,爸爸也該......”薩沙的父親在剎那間獲得了寧靜。
也該告訴你真相了。
“薩沙?!边@是梅詩金為新生的兒子所取的名字,意為“守護”。
“爸爸?”
薩沙不安地挪挪大腿,他覺得大家今天都促狹得很,爸爸,媽媽,靈鼬和陳曦,甚至還有柳德米拉奶奶,今天這是怎么了?
柳德米拉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走至門旁,她倚靠在墻角,雙手抱胸的動作略顯刻板生硬,已經(jīng)打開保險的獵槍讓她當(dāng)做拐杖,支著。
冷。
“柳德米拉奶奶也吃點熱乎的吧!雖然今天沒有變異體吃,但薩沙這里有罐頭!”薩沙招呼起來。
冷。
“奶奶不餓?!绷旅桌瓚?yīng)該是和藹笑著,臉上要生出青苔。
冷透的罐頭味終于在這一刻將眾人淹沒。
“『白癡』?!?p> 寒潮刺骨而碎之,靈鼬橫遭整顆星球的推搡,緊握著的那只手兒煙也似的消失不見,終于,男孩在星球邊緣飄越數(shù)萬公里后,尋到了絲縷若離的溫?zé)帷?p> 篝火啊。
這樣被一把溫暖包裹自然在想象之中了。
靈鼬著了魔般向搖搖欲墜的火苗兒伸出雙手,與他對坐的另一人同樣如此。
不行,陳曦在等著我,我得走了。男孩想。
“小姑娘的話你放寬心,‘臆想空間’外的時間是靜止的,這里只有我們倆。我讓她先一步看到了真相,至少這樣能讓我好受一些,不過?!彼_沙的父親先一步說道,以此打消靈鼬的顧慮,“我向你保證,她安全得很?!?p> 靈鼬收起手,毅然任著身體發(fā)顫,強撐似的吐出口飄飄的熱氣。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可世界就是這樣荒謬。荒謬的氣息,污...污穢的殘骸,聽到了嗎,地鐵,莫斯科的腸道在蠕...蠕動呢!”梅詩金眼睛瞪滿著,倘若靈鼬能看見,他一定會驚嘆于這位奇怪大叔的奇怪眼窩。
眼窩像一潭子水,深,也許真能釣上魚。
梅詩金能釣上魚的眼窩子忽得縮了一點,他看起來頹廢了不少,語氣也不復(fù)激昂,因而說得流利、不再結(jié)巴了。
“我叫梅詩金,薩沙的父親,妮婭的丈夫。在我們開始決斗之前,我想向你展示一些東西,我的過往。”梅詩金掏出一把金絲楠木手柄的納甘M1895轉(zhuǎn)輪手槍,七發(fā)子彈正在彈巢里蜷得緊。
“決斗?是剪刀石頭布嘛,我不會耍賴的!”靈鼬略加思索,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眼前的梅詩金是他貨真價實的“同類”。
所謂的“賜福者”,或者更直白點,“超人類”。
“如果薩沙沒把你們帶過來,那該多好,但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過去的自己,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泵吩娊鸪錾竦刈阶∫粔K木炭,它燃盡后顯出沙質(zhì)的灰白,觸之即碎。
“決斗就是,你死我亡?!泵吩娊疬o手掌,鉆石碎屑紛紛揚揚。
洞口向來狹小逼仄,靈鼬勇氣使然向前踏出半步,于是整個洞穴便以蠕蟲姿態(tài)伸縮起多褶堅實的環(huán)體。頃刻,洞口蠕行漸遠,縮小至觸不可及,那些毫無意義的景象——諸如濕滑清冷的巖壁——如同被投射到兩面對位放置的落地鏡一般堆疊拉伸,至此,列車迎面駛來。
靈鼬護住腦袋,身后的車頭由此留下向內(nèi)翻卷的鐵皮巨洞。報廢已久的座椅毫無懸念被靈鼬的身軀撞碎,至于那些風(fēng)化的遺骸,它們躁動著,沖擊令其身首分離。有眼窩結(jié)滿蛛網(wǎng)的骷髏以匪夷所思的輕蕩質(zhì)感翻飛不已,目光似有卻無,落滿男孩凸起的肋道。
時間就此放緩,至少靈鼬察覺不到這些角度各異的骷髏的運動了。
車窗外的景色是梅詩金的一生,不需要雙眼的營生,靈鼬用心讀看。
“妮婭,我會帶領(lǐng)大家走出地鐵的!”稚氣未脫的聲音是梅詩金。
“我會找到傳聞中的英雄,帶領(lǐng)大家走出地鐵!”稚氣未脫的聲音略顯疲憊。
“就在這里住下吧,妮婭,嫁給我?!逼v的聲音仿佛稚氣未脫,可幾處高昂的語調(diào)仍舊閃耀。
“我愿意。”
列車橫斷墜落,靈鼬頓感一陣暖意烘著他的周身。他并沒有如想象般落下,而是穩(wěn)坐在一張椅子上。
齊本德爾式的椅子。哥特式透雕意外地展示著一連串山茶花圖案,桃花心木鎏金豐滿,天鵝絨里子的坐墊恰到好處地托住靈鼬的重量。
“您好小先生,需要切一下布林餅嗎?”侍女俯身低眉,鼠尾草安靜的清香勾勒起她的身形輪廓。
就其身份而言她是用不得祖瑪瓏香水的,但很顯然她暗地里進行了一些調(diào)配,并且卓有成效。
幾名貴婦正忙著用鼻孔瞪人,帳篷般夸張的裙撐易溶于眼界。她們先是一致地譏諷一番衣著寒酸到?jīng)]邊的靈鼬,話題又開始向著各家夫婿談去,最終算不得很投機,于是各自在朗朗的交響樂中尋起舞伴。
“配覆盆子醬的布林餅,需要切一下嗎?”侍女的脖頸發(fā)出聲異響。
那侍女并不打算給靈鼬以答復(fù)的機會,她劊子手似的將切刀舉過頭頂,落刀死氣沉沉。
靈鼬忽感一陣不妙,他后退百米開外,宴會的情景卻因他的分心而消失,幽幽劈下的斬首刀將整片大地一分為二。
黑暗奔疾的凍土,橫亙千里寬百米的裂縫深不可及,其邊緣更是刀削斧鑿般齊整。
靈鼬恍惚間聽到了槍響,但他仔細琢磨著,隱約感覺這槍響不止出現(xiàn)了一次。
裂縫的對岸,身高百丈的巨人蕩開周遭濃郁的黑暗,腳下的震動被裂縫隔絕,靈鼬只能從聲音上進行判斷。
那巨人似乎正是梅詩金,他手中的鮑伊獵刀正橫掃而來,掀起駭人狂風(fēng)。
靈鼬決心發(fā)動權(quán)能,他躍上刀身,整個巨人與獵刀的輪廓隨著他腳下感受的震動全然顯露。
于是他在黑暗中奔跑。
殺戮過數(shù)百人的獵刀竟是被血液碎肉染得腥紅,它絕非鋼鐵鑄就,那刀身上可見骸骨的蒼白。
有的是半只手掌,有的是被啃食過的頭顱,還有一些被咀嚼被烘烤的肉塊,它們再次被賦予生命向著靈鼬靠攏,結(jié)痂的頭皮在地表隨風(fēng)搖曳,天蒼蒼地茫茫。
靈鼬全心奔跑,穿過血雨腥風(fēng),音爆震開周遭的血肉造物,他躍上巨人的顴骨,全力砸向他的鼻梁。
巨人應(yīng)聲而倒,但裂縫中卻升起半截列車,魚躍池塘似的將靈鼬再次吞沒。
靈鼬靜止在空中,列車卻毫無顧忌地正要落回深淵。
“我們已經(jīng)沒東西吃了,哥哥?!泵吩娊鸬穆曇粲行┨撊酢?p> “看!這里有具尸體,像是被潛伏者咬死的,還有一半能...一半是完好的!”梅詩金的聲音顫巍巍。
“安葬他吧親愛的。”
“可是你還懷著孕,我們必須......”
兩人相擁。
“哥哥,我今天逮住一隊商人,這幾個月不用愁吃的啦?!?p> “吃不完的肉做成肉干吧,妮婭的手藝很棒?!泵吩娊鸬恼Z速快得異常,似乎是想快點說完話,這樣好來保持沉默。
以及理智。
“我們不能這樣了,我們?nèi)フ覀€聚落,然后...”梅詩金說完,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沉默,篝火已經(jīng)連象征的意義也失去了。
“我餓了親愛的?!?p> 列車繼續(xù)落下,失重的骷髏和一些被尸水浸透的衣物飄在半空。
“...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捉到獵物了,這樣吧,我們抽簽?!泵吩娊鸬母绺缭缭趲滋烨耙呀?jīng)給簽子做過了手腳。
“中簽的人是...是你,妮婭?!?p> “妮婭還懷著孕,你們......”
“我們養(yǎng)不起更多的嘴了,今晚好好陪陪妮婭吧,我們還需要你?!?p> 普通人絕不是超人類的對手,聚落的人有時會忘記這一點,只把梅詩金當(dāng)做好騙的白癡。那天晚上在所有人熟睡后,妮婭吃了個飽。
“我們該怎么辦?”
妮婭望一眼丈夫,她只是悶頭吃著,鋁鍋里還燉著些脫骨的肉。
“不知道,有一些老人被其他聚落遺棄了,也許...”梅詩金咬緊牙關(guān),“他們能走到這里已經(jīng)是奇跡了,我們?nèi)テ渌胤浇⒕勐?,不遠的下水道就是個不錯的地方,我會贍養(yǎng)他們,也許這能彌補我鑄下的大錯?!?p> 下水道曾有過一段時間鬧老鼠,也有過一段變異體猖獗的美好歲月,肉夠吃,但不經(jīng)吃。
“爸爸,我餓了?!?p> 梅詩金望向薩沙,流盡了最后的淚水。
列車躍回深淵,車尾留下向外翻卷的鐵皮巨洞。靈鼬恍惚間又分了神,回到了那場宴會。
“我受到的任何傷害都會導(dǎo)致『白癡』的發(fā)動,它發(fā)動時會在臆想空間中切換場景,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體會過了?!弊陟`鼬對面的梅詩金品了口錫蘭紅茶,他盤中的香腸與肉排仍完好無損,除他外的所有人都在交響樂中大快朵頤。
梅詩金毫不避諱地將自己的權(quán)能如實奉告。
“你的權(quán)能應(yīng)該就是這種匪夷所思的速度吧。臆想空間中的我?guī)缀鯚o時無刻不在發(fā)動權(quán)能,你也一樣,這也意味著只要我們之一先擊中彼此是眼球,就可以結(jié)束這場決斗。”梅詩金期許著靈鼬的回復(fù)。
“如果我輸了,你會放過陳曦嗎?”靈鼬抬頭,他嘗了一口覆盆子醬配布林餅,其味道腥不可聞。
“我向你保證,沒有人會傷害她,我會為你舉辦一場葬禮。”梅詩金切下一塊香腸,看著宴會中心的巨大蛋糕。
“那么你們呢?”
“像老些時候一樣,一如既往。”梅詩金叉住血淋淋的香腸,吃了。
“陳曦不能沒有我,我......”
“我會帶領(lǐng)大家走出地鐵的,大叔?!?p> 梅詩金下意識用雙臂擋住眼睛,但靈鼬的踢擊目標(biāo)卻是他的腰部。
梅詩金的身形隱沒不見,而方才靈鼬也切實感受到了踢中的感覺。那是一個有些瘦削的成年人的腰部,衣服比身體大一圈,里面的肌肉卻因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過于緊實。
宴會中心的巨大蛋糕轟然倒地。只是分個神的工夫,那蛋糕已成京觀。
京觀又山崩,人頭滾滾來,血涌大江去。
血潮退去,鑄京觀的位置僅剩一只三四米的肉球。準確而言,那是一副孕婦的肚子,前后露出生機勃勃的剖面,四角則被鏈鎖一樣的臍帶固定著,內(nèi)里胎兒蠕動。
梅詩金撕開肚皮,他的天靈蓋已經(jīng)風(fēng)干成白骨,但面容還是活靈靈的,雙眼一下一左望去,血肉模糊的雙臂形成一長一短的骨刀。
骨墻自四面八方拔地而起,原本血肉模糊的梅詩金已然骨甲附身,似是堅不可摧了。
確實如此,靈鼬全力打出數(shù)十拳并未導(dǎo)致『白癡』的發(fā)動,甚至是連骨甲一絲半點的裂紋也沒有激起。
骨墻形成迷宮,靈鼬不得已只能遁入其中。
迷宮中的梅詩金獲得了不下于靈鼬的速度,但他只是緊隨其后,前幾個轉(zhuǎn)角靈鼬并未受到什么阻礙,眼球鋪滿迷宮的長路,它們在被踩成爛泥前對靈鼬投以貪婪的注視。
在這樣一張迷宮中狂奔,走入死胡同倒是毫無意外。
梅詩金的骨刃拖在地上,他終于將其舉起,彼此摩擦發(fā)出駭人刺耳的剮蹭聲。
死胡同。
靈鼬急中生智,他向著墻壁狂轟百拳,就在梅詩金骨刃即將劈下的前一刻,他身形一荒從梅詩金胯下鉆過,而骨墻則在梅詩金一擊下轟然崩塌。
這一鉆,靈鼬卻鉆回了宴會。
梅詩金的真身竟是那迷宮。
坐在靈鼬對面的梅詩金胸口掛著新傷,利刃所創(chuàng),血流不止。
那名切布林餅的侍女正向二人走來,她望了一眼梅詩金,竟透露出費解的悲哀。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泵吩娊鹋e起空了三發(fā)的轉(zhuǎn)輪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而那過去了的......”
“終將成為親切的懷戀?!泵吩娊鹂垌懓鈾C。
走向靈鼬的侍女身上的衣物在剎那間腐朽敗落。
她化身為古老的刑具:鐵處女。
鐵處女的頭顱夸張得像是從某幅古代壁畫中臨摹的,比常人寬且扁的額頭與鼻梁再配上比例失調(diào)的、向上仰望的眼睛,這面容著實難以讓人心安。況且她雙臂抱著一只浮雕的嬰孩,以為漫無目的的慈悲心懷。
靈鼬感受著地面震動,果不其然,臍帶組成的藤蔓從震動點鉆出,險些纏住他的雙足,那鐵處女也意外的靈敏,她敞開懷抱將幾秒前靈鼬呆的地方仔細吞吃了。
那扇可怖的鐵門再度關(guān)閉,鐵刺滴嗒的鮮血順著門縫淌出,匯成溪流汩汩。
那鐵處女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那么它絕不可能是梅詩金大叔,沒錯,在臆想空間里他每次只會以憑空出現(xiàn)的形象存在,那么這里......
一條臍帶恰好纏住靈鼬的膝蓋,男孩本想毆打它來觸發(fā)『白癡』,但這臍帶滑滑膩膩,似乎只有銳器才能破壞。
靈鼬干脆在地上打起滾,將整條臍帶裹滿全身。
鐵處女敞開胸懷。
先于靈鼬受傷而發(fā)動的『白癡』反而保護了靈鼬,待到鐵處女張開懷抱,他也再度回到宴會。
男女老幼腮幫子鼓囊,咽不下的血肉就這樣無盡咀嚼著,他們隨著交響樂起舞。芭蕾舞、交誼舞、拉丁舞、弗拉明戈舞......舞跳得亂,舞跳得糟,交響樂也亂開來,大小提琴和單雙簧管肢解了整個樂章,號聲各自成調(diào)。原本指揮著樂隊的指揮家身子一轉(zhuǎn),腦袋已經(jīng)膨脹了十余倍顯得臃腫滑稽,他忽的一跳,竟輕盈地飛在半空。
“我自知不是你的對手,孩子,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須向你挑戰(zhàn)。”指揮家說道。
他的胸口本該覆著一層順滑的燕尾服,但那里卻停著和在場所有與會者一模一樣的刀瘡,他渾身血淋淋,更像隨隨便便披了一層紅色新衣。
指揮家扣動扳機,這一發(fā)子彈被靈鼬搶先捉住,但他卻從彈巢里摳出另一發(fā),用手指啟動底火。
恍然如夢。
沒有變異體,沒有深邃可憎的地鐵。麥子如野草般瘋長,一夜之間,曬得金黃。在一片流動的銀霧里,大山脈對她的子嗣不再回以呵斥,而是呢喃代之。
莫斯科又迎來一天的清晨,靈鼬赤腳走著,三兩步。
忽的麥田一陣倒伏,沖過來的孩子與他年齡相仿,只是他胸口有著連綿的疤痕,臉上稚氣未脫卻已是血跡斑駁。
他沖向男孩,一拳砸中他的臉頰,后者吐出顆后槽牙,向他的肚子回敬一拳。
梅詩金吃痛,風(fēng)車轉(zhuǎn)得著急,幾座糧倉已經(jīng)被喂飽了麥子,地里空了,田壟上生出細雪。
細雪淹沒了泥濘地上腳掌的余溫。
梅詩金踉蹌兩步,捂著肚子,反倒咿呀一聲沖向靈鼬,將他撲倒。
一拳被靈鼬雙臂隔住,第二拳卻避開了眼睛,打得男孩鼻青臉腫。
靈鼬就這樣等待著,等梅詩金力竭,他則卯足力氣將他一腳踹開。
梅詩金在厚實的積雪上打幾個滾,農(nóng)人的小屋里吉他的音節(jié)在月光下串成朦朧的小調(diào)。之后呢,是口琴,聲音糙一些,但還在調(diào)上。
積雪上留下一長串血跡,月光沒敢照太多。靈鼬一拳打空,反而讓梅詩金一腳踢中胸口,滾下田壟,梅詩金想要乘勝追擊卻被腳下的石頭一拌,摔了個狗啃泥。
麥子就這樣發(fā)開芽來,鬧騰騰,梅詩金仰面躺著,靈鼬啐口血沫子,從梅詩金的視野來看是倒著俯視他的。
梅詩金笑笑,但靈鼬卻一拳打在他的腦袋旁,身子一翻,與他一同仰面看著太陽了。
當(dāng)然,他是看不到太陽的,只是覺得溫?zé)?,勝過篝火。
“你贏了?!泵吩娊痍圩约旱淖笫执竽粗?。
洞穴中,兩位男人對坐著,沒有任何修辭,沒有任何隱喻,直至篝火熄滅,勝負既分。
“爸爸爸爸,我能和靈鼬他們一起去探險嗎?我會成為天底下最偉大的獵手的!”薩沙仰起頭,好生驕傲。
陳曦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只感覺靈鼬和梅詩金都在這一瞬間虛弱了不少。
“餓...還餓嗎薩沙?”梅詩金恍惚問道。
“餓?嗯...不餓呀,那......”薩沙眼睛骨碌碌一轉(zhuǎn)。
“去吧?!泵吩娊疳寫训匦π?。
妮婭起身走向廚房,柳德米拉則把獵槍保險上了,賭氣般哼了一聲,為三人讓出路來。
“多謝款待。”陳曦向那眼窩深得可以釣魚的大叔行了鞠躬禮。
莫斯科的地表,想必是雪皚皚,白蛇游走。
等到三人漸行漸遠,梅詩金掏出了僅剩一枚子彈的M1895轉(zhuǎn)輪槍,它有金絲楠木的槍柄,槍口如地鐵般深邃。
梅詩金轉(zhuǎn)動彈巢,槍口對準右眼。
“保重,孩子。你將永遠擁有莫斯科的回憶?!?p> 薩沙隱約聽到了什么響聲,但陳曦卻勸他放寬心,幻聽是常有的事,于是三個小家伙又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起來。
他們都是好孩子。
梅詩金仰面倒下,妮婭顫抖地跪坐在地,被什么東西錨住的五官終于松動了,她落下了自薩沙出生以來的第一滴眼淚。
兩天后,梅詩金的葬禮在沉默中舉行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