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忽地又停了,一如冰塊化盡的威士忌,此時剩下點風(fēng)幾近醇厚暴虐。
波波莉娜拉下兜帽,消融于眉宇間的雪沙逐漸具備些許重量,原本短直堅硬的睫毛終于也上鉤魚竿似的給壓彎來,于是她揩走睫毛的水滴,忽覺得臉腮有些鉆心的癢。
“媽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辈úɡ蚰日f著,一面把風(fēng)鏡與面巾戴嚴(yán)實。
此時她項圈的蓋革計數(shù)器正響個沒完,于是大姑娘面巾后的嘴角向下狠狠一耷,右腳別過左腳,身子旋過一圈后倒退來走,漫不經(jīng)心。
“據(jù)我所知第三蘇維埃和新美利堅還有不少存貨,有生之年沒準(zhǔn)你還能看到他們種蘑菇呢。”墨染棠調(diào)侃起來,她哼起蘇聯(lián)兒歌《核戰(zhàn)爭》,擾得波波莉娜不勝其煩。
“傻逼閉嘴?!辈úɡ蚰葞缀跣纬闪藯l件反射。
查南遠(yuǎn)遠(yuǎn)望一眼太陽,恍惚想起了些什么。他記得自己初次看到二號規(guī)定時是何等興奮,以至于那些干澀難嚼的金屬墻壁也被賦予了十足的味道與體溫。他是在那時親吻了方才成年的艾琳——這位在他一生中扮演了舉足輕重地位的女人——他至死不渝的妻子。
按照158號設(shè)施的二號規(guī)定,一百年后管理者將會打開設(shè)施的密封門,屆時所有居民將會走出設(shè)施,一磚一瓦重建蘇維埃。四代人坐落于時間的叢林,只為了等待陽光穿過金屬嚙合的藤蔓。
那么太陽真的是從東方升起,西方落下么?可當(dāng)這一問題得到了切實的解答,查南已經(jīng)被刻上奴隸的烙印,那些享用著他的朋友與妻兒血肉的掠奪者們是他不可違逆的主人。
可是已經(jīng)到了第一百年,不,假使自己沒有打開密封門,假使......這片孕育過堅韌不拔的斯拉夫人的土地已不可能結(jié)出健康的麥穗,大家真的有勇氣面對這一切嗎?
查南本能地伸向衣兜打算尋找鎮(zhèn)定劑,但卻摸到一只粗糙的、掌骨突出的左手。
他本想將手松了,不知怎的卻愈發(fā)握緊了,看著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的大姑娘,那縷遲到二十年的陽光終于普照他的廢土。
“借我個口袋暖下手。”波波莉娜拉下三分之一的面巾,臉上的小雀斑像是要圍成一圈,繞篝火起舞弄歌了。
慕提尼克鎮(zhèn)家家門戶緊閉,在迎來這樣一場不太像樣的雪后,木色土色稻草色的屋頂生出淺而有序的牙釉質(zhì),街道同樣是變窄不少,兩側(cè)的屋檐似乎隨時都要對冒雪路過的人予以咀嚼。
文書此時已被支走,將鎮(zhèn)里事務(wù)暫且交給他,波波莉娜還是寬心的,最主要的,這樣她可以和查南聊一些見不得光的話題了。
“話說查南,你當(dāng)掠奪者那會兒,這么問吧,你后悔那段經(jīng)歷嗎?”波波莉娜假裝隨意地望了望。
“你想起那個差點捅死你的小子了?”墨染棠問道。
波波莉娜沒做回應(yīng),算是默認(rèn)。
“也就那么回事吧?!辈槟蠐芘樔?,一些皮膚因輻射而脫落,不過和所有的廢土居民一樣,他早就習(xí)以為常。
波波莉娜聳聳肩,查南的回答多少有點敷衍,但也無可指責(zé),一行人在雪又下起來時抵達(dá)了鎮(zhèn)里的垃圾場。
“腌臜大樂透”門戶緊閉。
看樣子是確實吃了一回閉門羹。
波波莉娜再次重重地敲了三聲。
“屋子里有個活板門,地下室里有十個人,活板門有通向垃圾場外的地道。”墨染棠即使失去了肉體,其心靈能力仍然是屈指可數(shù)的。
“喔,那活板門在哪里?”波波莉娜在發(fā)問的同時已經(jīng)獲悉答案。
準(zhǔn)確來說,這種“答案”以直覺的形式指引她行動。
以四只疊摞的輪胎為路標(biāo),向東五步走,掀開雪地迷彩布。
活板門上著的鉤鎖已有些年頭,款式則可追溯到第一次核戰(zhàn)前,其象征意義反倒是大于實際。
咯嘣。
波波莉娜懊惱地抽出手,手掌心還攥著半截發(fā)卡:“媽的,斷里面了,鎖芯已經(jīng)銹透了。”
波波莉娜本想用手斧將鎖頭砸開,不過也是在她產(chǎn)生這一念頭同時,整副鎖具已被擰成一顆完美的金屬立方體。
“連句謝謝也不說么?”墨染棠的形象在波波莉娜心中做個叉腰動作,她有著驕傲的余裕。
“嗯哼?行吧,挺厲害的?!辈úɡ蚰仍谛闹谢卮?,她幻想出一雙手撫摸起墨染棠的長發(fā)。
查南謹(jǐn)慎地試圖把金屬塊抓起,但令他不解的是這塊立方體似乎是絕對光滑的,而立方體陰面卻像從現(xiàn)實世界中被徹底刪除了一般,似乎連接著某個深邃的小小宇宙:這同樣佐證了查南的猜想——它確實是絕對光滑的。
也許別林斯基九式測不出波波莉娜的權(quán)能?畢竟九式也是從六式衍變發(fā)展而來,三十年前另外三種類型的權(quán)能也被粗暴歸于了前六種。根據(jù)查南了解的資料來看,有一種神秘學(xué)的觀點認(rèn)為超人類的權(quán)能與所謂的“卡巴拉生命之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第十種權(quán)能也就意味著登神的最后一階——塑造法則,定義萬物。
查南將這一想法埋在心里,等到波波莉娜掀開活板門,他點燃火折子,屏住口氣將其伸入地道。
火焰未熄,查南與波波莉娜前后跳入其中,一股子陰暗潮冷的霉味幾乎泡脹了他們的肺腑。
這里看樣子被偽裝成一個地窖,霉味正是從角落胡亂堆砌的板條箱里傳來的,上面印著些紅字俄文,不過漆已經(jīng)掉了個七七八八。
波波莉娜掏出手斧將絆雷拆除,理所應(yīng)當(dāng)將其作為戰(zhàn)利品收入囊中。
“你......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的?”查南替墨染棠問出了她想問的問題,他揩揩汗滴,望著從板條箱后伸出的已經(jīng)被剪斷的絆線那是心有余悸。
“因為換做我,我也這樣干,換位思考咯?!辈úɡ蚰却链磷约旱挠姨栄?。
另一道暗門掩藏在板條箱對面,上面敷著的泥土與周遭是兩種顏色,明顯年份不同。
“......我們把這些羔子埋了吧。”門后一個低沉的男聲提議道。
“他們只是被羅曼諾夫這個小兔崽子騙了,我倒是相信他們也和我們也一樣?!边@個聲音比前者更低,不過是刻意壓低的,因而產(chǎn)生了些本不該有的沙啞。
“這些助紂為虐的‘愛國者’?我沒想到你還挺有幽默感的,彼得連科同志?!绷硪粋€聲音說完,倔強地咳了幾聲。
“嘿,饒我一命吧老前輩們,我可以告訴你們幾個秘密!”年輕許多的聲音響起,但隨后而來的是其他年輕聲音對他的斥責(zé)。
“叛徒!”
“總理同志的臉讓你丟光了!呸!”
“我倒是想先送你上路,帶著你的狗屁秘密進墳?zāi)乖趺礃??你要是能和他們一樣像個戰(zhàn)士,我反而會給你基本的尊重,臭狗?!钡谝粋€老人不屑道。
“噓,在拿定主意前,老朋友們,我們有客人來了?!边@回說話的是“腌臜大樂透”的老板,那位慈祥好閑的老商人,“進來暖暖吧,朋友?!?p> 查南向波波莉娜使個眼神,貼墻發(fā)力闖將進來,而第二蘇維埃的老兵們看到他走在“鎮(zhèn)長”之前也心領(lǐng)神會了。
“那這樣吧,鎮(zhèn)長先生,我們先把這些家伙繼續(xù)關(guān)押一陣子,等擊退‘大巫’再做定奪。”老板給了個折中的提議,他從皺紋中抽出眼神望向查南,笑得有些干巴。
腌臜大樂透的地下室面積至多有五十平米,六名年輕囚犯各自被捆于木樁上,四面墻壁各對稱懸著四盞油燈作為照明,囚徒們穿著第三蘇維埃的制式軍裝,留著清爽的寸頭,符合著波波莉娜對那些死腦筋的一切印象。
只是他們的胡須因無法打理的緣故已經(jīng)形成了各式各樣的毛發(fā)生態(tài),其中最年長的一位約摸三十來歲,他的海象式胡子里藏著幾只活潑亂跳的虱子。
“你聽到那些篡國者的聲音了嗎?”第三蘇維埃的一名士兵望向查南,他的臉頰尚且腫著,突出一塊烏青皮肉。
“閉嘴,你們才是篡國者?!惫忸^老兵是其中脾氣最為火爆的,兩名老兵假模假樣將他拖住,其胸口的軍功章幾乎要跳出來、狠狠砸于年輕人臉上了。
“老子殺過幾十個美國佬,老子還炸爛過他們的坦克和超人!你們算個屁!”光頭老兵的話顯然讓拉住他的另外兩名老兵動容了,于是他這一拳結(jié)結(jié)實實打碎了與他頂嘴的這名年輕士兵的后槽牙。
“真可怕?!蹦咎恼f道,“從來都沒變過,我們啊,唉?!?p> 說時遲那時快,海象胡子和一名滿臉燒傷的年輕士兵已經(jīng)掙脫了束縛,看著他們二人折斷的血肉模糊的手指,波波莉娜想明白了。
他們硬生生靠著指骨的尖銳斷面將繩子磨斷了。
二人迅速與兩名老兵陷入纏斗,光頭老兵則冷靜掏出配槍,兩聲槍響后便斃掉了兩名仍被束縛著的年輕士兵,他們碎裂的顱骨與腦漿在身后騰起一陣熱氣,受沖力而斷掉的頸椎無力地側(cè)向一旁。
原本正想投降的士兵這時怒吼萬鈞,他蹲步暴起,困住他的木樁竟被從中間生生撕成兩片。
與溫和老兵纏斗的士兵前幾秒尚可憑借蠻力壓制他的老拳,可老兵卻借著屈肘格擋的動作的掩護抽出鮑伊獵刀,他再次故意吃下一記左擺拳,借力來到士兵右側(cè)。
這里已是盲區(qū),所以他干脆利落、熱刀切黃油一般砍斷了士兵半個脖子。
士兵頸椎所連接的后半個脖子向后仰去,白骨森然,直至原本噴涌狂飆的血泉汩汩流起來,他的尸身才算不甘地跪倒在地。
海象胡子此時同樣被商店主人制服在地,他雙眼已然爆出蛛網(wǎng)樣的駭人血絲,不過還是奮力一擊將店主腰間的手雷打飛。
波波莉娜正在斟酌加入戰(zhàn)局的時機,那名覺醒的超人正向光頭老兵沖來,即使后者射空彈匣也只是暫時延緩了他的步伐,結(jié)局毫無疑問——新生的超人將光頭老兵按倒在地,兩只大拇指生生剜爛了他的雙眼。
不過光頭老兵的動作卻像預(yù)先演練好一般,他從腰兜里掏出一枚漆黑子彈,從拋殼口塞入了手槍內(nèi)。
槍響。這名超人類是想將光頭老兵折磨致死的,但他的殘酷與猶豫卻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子彈轟碎了他的腦袋,僅存的下頜骨里蓄滿的血沸騰一陣,凝結(jié)成藤蔓狀的瘢痕,幾絲電弧日珥一樣閃爍幾秒,消弭了。
“怎么可能?”波波莉娜喃喃道,她不曾想過超人類的鋼鐵之軀會被區(qū)區(qū)子彈撕碎,她和查南退至門口,伺機而動。
“這是9×19mm版的AB彈,也就是反生物力場子彈,墨氏生物研發(fā)的,產(chǎn)量稀少,曾經(jīng)用于克里姆林部隊的制式步槍?!蹦咎倪吽妓鬟吔忉尩?。
此時海象胡子的傷口正被店主用尖頭皮鞋蹂躪著,他有些尷尬地脫離了地面纏抱,蹲下身看看時間。
店主戴著火箭牌腕表的手掌像是因貧血略顯蒼白,其中的皺紋也因此比其他老兵細(xì)膩了不少,他像是刻意擺出惋惜的神色,摘下頭頂有些移位的爵士帽,將海象胡子整張臉靜悄悄捂嚴(yán)了。
在另外兩名老兵查看光頭老兵的傷勢時,最后一名第三蘇維埃的戰(zhàn)士終于掙脫束縛,查南驚訝地指著他手中的手雷,第一反應(yīng)要打算將波波莉娜撲倒。
顯然他瞎操心了。
波波莉娜的手斧脫手而出,第一斧砍斷士兵握住手雷的右手,此時拉環(huán)方才拉出;第二斧砍斷腳踝,士兵應(yīng)聲倒地,壓住手雷。
眾人各自臥倒,血肉隨爆響橫飛。
“沒戲了。”唯一沒有做臥倒動作的便是店主,他拍走披肩上的碎肉,姿態(tài)抖灰塵般輕松,他戴回自己的爵士帽卻又條件反射地摘下,面對已經(jīng)咽氣的海象胡子,露出默哀的神色。
“你救了我們這些老骨頭一命,我們欠你的,瓦西里·扎伊娜女士。”店主向波波莉娜點頭致意,重新點燃兩盞被氣浪吹滅的油燈。
“開門見山吧,我需要你們的幫助來打退大巫,眼下這種事,只能說挺遺憾的,他們都是好小伙?!辈úɡ蚰韧掷妆c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是......是啊。”光頭老兵犯了錯事一樣坐在地上,在同伴的攙扶下他無意起身,只是顫抖地砸一拳墻壁,任由掌骨盡斷。
他抱緊一位年輕士兵的尸首,一言不發(fā)。
“我知道我們是怎么輸?shù)魬?zhàn)爭的了?!睖睾屠媳Τ鲞@樣一句,和另外一名老兵收拾起年輕士兵的尸骸了。
“我們四個怎么幫你,總不能憑我們扭轉(zhuǎn)戰(zhàn)局吧。”店主嘆息道。
“你們有一架圖-2轟炸機,對吧。”
“對,別列科夫,老禿驢,他是飛行員,但你也看到,他現(xiàn)在瞎了?!睖睾屠媳ゎ^望向失明的老朋友,“而且我們之前將航空燃油藏在了城外,也就是伐木營地那里。”
伐木營地?波波莉娜的思維飛速運轉(zhuǎn),她記起先前那些異教徒的營地似乎就在那里,不過根據(jù)查南所言,在他和其他掠奪者扎營前,那些異教徒已經(jīng)被屠殺殆盡了,作為兇器的血淋淋的消防斧如今應(yīng)該還插在那里的木樁上。
“娜塔莎是個好姑娘,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她再次翱翔于......翱翔于蘇維埃母親的天空?!惫忸^老兵言道,他推開另一名戰(zhàn)友,幾番嘗試終于自己站了起來。
“呃,為什么是姑娘不是小伙?”墨染棠唐突發(fā)問。
“傻逼閉嘴?!辈úɡ蚰炔恢撛醯鼗卮穑缓眠@樣嗆回去。
“航空燃油的話沒問題,我現(xiàn)在就去?!辈úɡ蚰壤讌栵L(fēng)行,大步流星正要離開地堡。
“唉,說實話我們本打算用娜塔莎離開這里,結(jié)果先是遇到這群笨蛋——我們把他們抓了,只是希望第三蘇維埃的觸須不要伸到這里?!睖睾屠媳壑约耗歉被ò缀樱捳f得有些分心,“羅曼諾夫這個混蛋,畜生里的畜生?!?p> “小心為上吧,我親眼所見,那里今早又駐扎了一隊掠奪者,有幾十號人,好在燒炭工們這幾天壓根沒去那里的炭窯?!背聊哪俏焕媳f道,他的語速倒是有些趕,說完又開始拿起抹布給那些年輕士兵擦拭面孔了。
“看樣子我們的計劃管用了,大巫的部隊已經(jīng)用了那些假藥品,估計是損兵折將,他是以為你死了,這樣看來派過來的先鋒軍應(yīng)該就是你的部下,他需要一個憤怒的突擊隊,卻沒想到這是要給我們雪中送炭了,你就是這場大戰(zhàn)的變數(shù),大巫這回失算咯?!辈úɡ蚰让济惶?,悄聲道。
“是啊,好戲要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