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盡可閉眼想象:在廣袤無際的原野上，一彎不起眼的溪流順著蟲鳴向遠方綿延，它的水流在白天清澈見底，夜晚卻呈現(xiàn)出一種與周遭截然不同的墨藍色，此時一葉扁舟正泛起一圓燭火順流而下。
而倘若我們將想象中的蟲鳴換做此起彼伏的異獸嚎叫、溪流換做逼仄狹窄的黑暗隧道、扁舟換做吱吱呀呀的電動軌道車，另一番情景便展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
車子偶有顛簸，大致平穩(wěn)。
像這樣，陳曦輕柔地將靈鼬摟在懷里，懷中男孩睡得正酣，女孩默數(shù)著男孩打了幾聲呼嚕，又皺了幾次眉。她暢想著未來——他們二人走上地表，再由男孩親手播撒下第一顆麥種。
身后幾聲變異體的嚎叫驚醒了她的美夢。
潮濕的枕木成群結(jié)隊從車轂下掠過，軌道車駛過的每一段隧道都在數(shù)秒后再次陷入黑暗，而這吐息陰風(fēng)的黑暗好比一條擁有滔天食欲的巨蟒，向前追逐，向前吞噬一切，她好怕。
“有一次我在表演雜技的時候讓小刀戳到了，嗯...大概是肩膀這里吧，還有頭頂那塊！那天表演結(jié)束了，我們賺了不少錢，媽媽給我唱了一首歌，我聽著那首歌，什么也不怕了！”靈鼬的話語在陳曦耳畔回蕩。
那是某一天傍晚，女孩的肚子還未隆起，她祈禱著父親今晚會在某個寡婦家過夜，她害怕自己纖細的骨頭會在某次毆打中發(fā)出樹枝折斷的脆響。
男孩在那天為她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勇敢的故事，他展示了自己肩膀的疤痕以及頭皮上針線縫合的痕跡，臨別之際，他唱下那首歌謠。
“小孩小孩，快快長大...”
跟隨著記憶中靈鼬的歌聲，女孩低頭，曼聲唱道:“小孩小孩，快快長大?！?p> 當(dāng)年站長將她買下的理由很簡單，她像一株睡蓮，仿佛永遠長不大，聲音呢，像夜鶯。
女孩笑著:“眉毛彎彎，眼睛亮亮?！?p> 在她求生不得之際，那束光照進了她破碎的人生，于是一切悲劇變得平凡。她的指尖撫過男孩的面龐，靈鼬，她的小小英雄。
頭頂開裂的混凝土正巧滲下幾滴冰水，噼里啪啦灑了一陣，像是下著雨，陳曦抹了抹濕漉漉的鼻尖，再次充滿決心與勇氣。
陳曦得繼續(xù)繃緊神經(jīng)，在靈鼬睡醒前她不能放松，期間一只鉆破墻壁的食腐蠕蟲將她嚇了一跳，那呈螺旋線排布的利齒徐徐蠕動著，腥臭無比的綠色粘液險些滴在她的臉上，她沒有哭。
直到干燥的空氣撲面而來，帶來碎石特有的塵土氣味，陳曦拉下手剎，車輪與軌道摩擦著，發(fā)出叛逆的尖嘯，橘紅色火花則順著切面處滋滋拋灑。
這一過程持續(xù)了足足半分鐘，而當(dāng)這頭暴躁的鋼鐵野獸停下來后，它匍匐在破碎的月臺旁，溫順好似馱牛。
這是一處廢棄的據(jù)點，從圍繞著聯(lián)絡(luò)通道的簡易防御工事便可以看出一二。
“嗯...到站了嘛?”靈鼬伸個懶腰，他睡得這么舒服還是頭一回。
陳曦搖搖頭，聚精會神端詳?shù)貓D:“沒有呢，地圖上的話...競技場站...算啦，總之到那里的話應(yīng)該會有大人來接我們吧?！?p> 話說完，陳曦先后松開左右手，狗叔的藏寶圖縮成一卷。
“當(dāng)然！他們還會為我們準備糖果！老鼠味的糖果，骨頭味的糖果，還有蘑菇味蚯蚓味的！”靈鼬拍拍胸脯，隱隱透露自豪。
“對了，上次給你的糖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靈鼬搓搓雙手，緊張兮兮。
“哦?”愣了愣，陳曦后知后覺，“很好吃呢?！?p> 于靈鼬而言，這是最高的嘉獎。
女孩手里子彈殼打火機“?！币宦暟l(fā)出脆響，她一手攥緊它的底座，另一手護住火苗，男孩不知何時已經(jīng)跳下車來，耳聽八方。
從碎石瓦礫中鉆出的是離群的老鼠，從枯骨上爬過的是多足的小蟲。
女孩打火機擎著，踮腳慢步，嘗試幾番，她終于將廢棄的篝火點燃。
三張露營床圍繞篝火南一北二，它們皆是從某輛列車上拆下的座椅。與南面那張完整的露營床相比，北面兩張床可謂磨損嚴重，無論是那裸露在外的彈簧，還是幾乎爛成布條的座套。
其中一張床上甚至橫陳著一具完整尸骨，尸骨上蓋有數(shù)十張老鼠皮縫成的被褥。
對此，“見”多識廣的靈鼬算是見怪不怪，陳曦則攥緊他的右手，一言不發(fā)。
靈鼬確信他包裹中的蓋革計數(shù)器完好無損，它目前為止仍保持著寶貴的緘默，這里是個遠離輻射的好地方，瘆人是瘆人了點兒，稍作休整倒也不礙事。
陳曦撿起不遠處的行軍鍋，她看到鍋沿處覆著一層蠟也似的黃色油漬，大概是煮過動物脂肪一類的東西。整只小鍋搖起來淅瀝咣當(dāng)，陳曦將鍋里雜物倒掉，不過見識有限的她只覺得這些枯骨甚是詭異，不像老鼠的，也不像其他一些地下生物。
變異體的?沒準。
這樣想著，女孩將這些折斷的肋骨與砍碎的掌骨踢到了一邊。
蚯蚓湯在篝火上燉煮，土腥土腥的膻味又帶著若有若無的香甜，小鍋子，小孩子，你一勺我一碗也喝了個精光。
男孩有些吃不夠，自從他獲得賜福，肚子便好似無底之洞。他本想借著這會兒琢磨琢磨自己的權(quán)能，可只是跑出百米，肚子又唱起空城計。
他只得折返，這幾毫秒在女孩看來，他是一動不動的。
男孩撓撓頭，他憨然一笑倒是給女孩羞得臉兒通紅。
女孩倒是吃飽喝足，她擦擦嘴，靈機一動:“不如...不如我們來玩捉迷藏怎么樣！”
“哼，讓你一百秒好了，不，二百秒！我一眨眼就可以找到你...等等，我好像不需要眨眼唉?！闭f完，男孩讓自己的盲人笑話逗得前仰后合。
“不會讓你找到我的！”女孩笑著，腆起肚子小步跑進維修通道。
靈鼬默默跟隨陳曦，他來回折返數(shù)次以此維持自己呆在原地的假象，在確定小屋內(nèi)沒有變異體或者其他怪物后，他才松了口氣。
密封門是開著的，女孩步入其中。
她迎面撞見另一具枯骨。
這具枯骨保持著生前姿勢，它放松地躺在墻角，幾根斷掉的電纜花花綠綠、藤蔓似的從破開的墻洞里伸出。其頭骨碎成數(shù)塊，頭蓋骨部分與一只銹蝕的頭盔合為一體，作為針線的子彈頭將它們連接。
它穿著身厚實軍大衣，生前也許是軍人。這時一只說不上名字的小蟲邁著細碎小步、四處伸著兩根觸須從它衣物上一個彈孔中爬出，緊接著其他一些受了驚的小生靈也從其他彈孔中探出腦袋，好一個熱鬧非凡。
顯然這座據(jù)點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場掠奪，地面彈殼散落，周圍卻不見槍械，只有些蒙塵的血跡由多到少匯向里屋。
又一只手臂，它上面遍布齒痕，筋膜蛛網(wǎng)一樣在尺骨撓骨間腐朽成細絲。算上外面那具枯骨的手臂，這是第五只，第五只手臂取代了門檻的位置，女孩方才從上面跨過。
靈鼬捂著本就看不到一切的眼睛開始倒數(shù):“10...”
陳曦環(huán)視四周。里屋堆著些雜物，其中大多數(shù)是扳手螺絲刀一類的維修工具，它們柴火一樣碼在一起，強盜們估計不曉得怎么使喚它們，便將它們落在這里生銹。正對門的是一些儀表，在舊世界，它們運轉(zhuǎn)如常，通道兩側(cè)的軌道上有列車飛馳。
“9...”
“8...7...”
不對，還有一間金屬柜，柜子在進門右手邊。
“...6...”
藏在里面的話似乎不錯。女孩想。
“3...2...”
她取下作為鎖閂的那截風(fēng)化腿骨，柜子里十幾顆骷髏頓時山崩一般險些將她淹沒。
女孩驚魂未定，只是眨眼間，她便被抱到露營床上。
腹部依舊是那熟悉的陣痛，后背，臉頰，不合時宜發(fā)作的舊傷令她熱汗直淌。
“小孩小孩，快快長大...”男孩的歌聲在她耳畔響起。
那腹中悸動的生命，那觸手可及的光明，她感受到男孩那冰涼的小手為她擦去汗水，這是何等的幸福。
“誒，你怎么哭了呢?”男孩手忙腳亂。
疼痛就這樣悄然消退，女孩仰望著漆黑的隧道:“小老鼠，我好開心。”
男孩如釋重負，他一顆顆取出座套里硌人的彈頭，這樣女孩可以躺得舒服一些。
男孩躺在女孩身邊，為她蓋上老鼠皮被子:“我也是。”
“地表一定很美吧?！?p> “當(dāng)然！有天空，有樹！有沙塵暴！你知道嗎，我們頭頂?shù)哪嗤習(xí)伙L(fēng)刮起來，反正，反正沙塵暴一定很美！”
“沙塵暴...真希望那一天快點到來?！?p> “當(dāng)然啦，也許就是明天呢！”
“真好?！?p> 這段隧道好冷，所以，他們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