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說過,在西關(guān)里監(jiān)獄前年夏天的廠房塌方事故中,五大隊一中隊死傷慘重,監(jiān)獄里對這事都諱莫如深。張浩清從四中隊被調(diào)到一中隊后,和德友住在一個監(jiān)舍。這個監(jiān)舍曾經(jīng)住過三個人,所住的三張床恰巧是連成一排的,其中一張正是盜墓老魏現(xiàn)在住的。據(jù)說,這三人都是外地人,比較受當(dāng)?shù)鼐旌头溉说钠缫?,前幾年因一中隊缺少勞動力,先后從其他中隊被調(diào)到了一中隊,平時這三人關(guān)系還不錯。更匪夷所思的是,一年多前的那個夏天,監(jiān)區(qū)發(fā)生特大事故,三人均被倒塌的廠房砸死了,可惜的是,其中一個人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因為小偷小摸只被判了兩年,卻在釋放前兩個月被砸死了。
德友、浩清等眾人回想起那場事故,依然心有余悸。因為怕監(jiān)獄警察聽到,大家說起這件事來,都用手偷偷比劃數(shù)字——“一、九、四、七”來代表1947年那場事故。
德友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從今夜起,以后每人輪流值班?!庇謱ε赃叺男∪钫f:“碩士,你給大家排個班,有什么情況及時報知我?!笨纯刺旖茣?,吩咐大家先睡會兒。眾人大多數(shù)都是那場事故的親歷者,哪里睡得實在,而老魏和小阮雖然初來不久,也曾聽其他犯人多少說過,那“一、九、四、七”事故死的人確實不少,當(dāng)時又被夜里那白影兒一嚇,更是惴惴不安,睡不安穩(wěn)。
天亮五點半,起床號響起,眾犯人忙收拾了被褥,簡單洗漱后,迎著三九天凜冽的寒風(fēng)在宿舍外的操場集合點名,列隊走向監(jiān)獄廠區(qū)勞動。
到了廠區(qū),監(jiān)獄發(fā)給每個犯人半個窩頭,一勺粥,就算是早飯,那碩士小阮打完飯后,端著碗偷偷挨近盜墓老魏,老魏見他過來,斜眼瞧了瞧他,道:“碩士,你做什么?”碩士訕訕地陪笑道:“老魏,你別見怪,別看咱倆平時總斗嘴,其實我心里對你還是非常欽佩的?!?p> 老魏咬了一口窩頭,依舊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行……行了,你少…….少來吧,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小阮低聲說:“老魏,說真的,昨晚你夢見掐你的那鬼,是不是真穿著白衣服?”
老魏打量了一下小阮,見他目光里似乎有那么一點點真誠,不像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便嘆道:“唉,我驚醒……后,一直……一直沒睡著,鬼不鬼的,我……我不知道,不過那東西……從……從頭到腳,確實都是……是白的,我雖沒……沒看清它的臉,卻感到它……它手勁兒大的很,差點……沒掐死我啊……”
老魏平時口吃,小阮常嘲笑他,不過這次小阮聽了,他卻沒笑,卻暗暗打了個激靈,道:“老魏,不瞞你說,昨天夜里我起夜,似乎也看到門外有個白影,給我也嚇得夠嗆,我是想,這監(jiān)獄里常有不干凈的東西,是不是曾住過咱們屋里那三張床的兄弟也說不定,既然咱們兩個都是剛來不久的,又都見過那鬼,不如咱們想辦法做點燒紙,祭奠祭奠吧,也許他們就不來嚇我們了。”
老魏干的是盜墓的行當(dāng),向來迷信,答道:“小阮,還是你……你聰明,這事咱們哥……哥倆必須辦!”
于是,連續(xù)幾天,兩個人就想辦法弄了點上廁所用的草紙,用廠房的工具在草紙上鑿成了紙錢的模樣,商量好,找個機會去燒。
且說將近年關(guān),眼看著離著除夕沒有幾天了,這天傍晚,正好輪到老魏和小阮去倒垃圾,這二位盯準了這個機會,偷偷帶著自制的紙錢,推著盛垃圾的小車,到了靠近監(jiān)獄西北角大墻的垃圾場,倒了垃圾,見四外無人,小阮從褲兜里拿出一根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火柴,向墻上一劃,老魏拿出紙錢借著火柴點燃了,把紙錢放在垃圾堆旁邊早已劃好的一個圈里,這時,兩位嘴里還嘟嘟囔囔地不知念叨了些什么。
誰知這天風(fēng)忽大忽小,燒著的火星子一下子飛了出去,恰好今天這垃圾堆里有不少易燃的東西,一下子就點燃了,突突地冒著煙。兩人見狀頓時慌了手腳,忙大喊著“快拿水救火啊,垃圾堆著了!”直往監(jiān)舍跑。
德友等人聽到喊聲,遙見那大墻西北角的垃圾堆著火了,忙喊獄友去打水救火,自己又去獄警辦公室報告。說來也怪,當(dāng)值的兩個獄警這時不知干什么去了,正在著急,忽聽監(jiān)獄外的遠處,炮聲隆隆,槍聲陣陣響起。
犯人們都著了慌,不知怎么回事,德友找不到獄警,跑出監(jiān)舍外查看,只見四外的大墻上的崗哨似乎都沒有站崗的了,又見遠處的監(jiān)獄大門似乎還留著條從來沒有的門縫兒,估計也是無人把守。這時,浩清也跟了上來,喊道:“五弟,前兩天就有零零散散的槍聲,今天這炮聲這般猛烈,莫非是解放軍發(fā)動了總攻,馬上要打進海州嗎?”
德友聞言,精神一震,沖回監(jiān)舍,振臂高呼道:“弟兄們,外面打仗了,獄警們都跑了,咱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啊!”
這群囚犯中,雖然確實有因犯罪進來的,但也不乏有因得罪了政府被冤枉的,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有機會得脫牢籠,聽得德友大喊,齊聲歡呼,也喊道:“弟兄們,快跑啊!快跑??!”
只見,眾囚徒在槍炮聲中,簇擁著德友、浩清,推開大門,沖出監(jiān)獄。真是賢愚不分,慌不擇路,四散奔逃……
且說德友和浩清是本地人,熟識路徑,他們聽炮聲主要在城外西邊的方向,于是反著炮聲的方向,向著城里跑。
兄弟二人顧不得道路泥濘,衣衫襤褸,乘著夜色就跑到了西城的小火胡同附近,德友道:“浩清大哥,這杖今夜說不定就要打進城里了,您家住的遠,先別回去了,不如先隨小弟到小火胡同去避避再說?!睆埡魄妩c頭,隨著郭德友就跑進了小火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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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三爺馬明、四爺穆雨生、六爺史仲祥俱都在小火胡同一帶居住,德友引著浩清進了小火胡同,先經(jīng)過穆雨生家,趕忙上去敲門,沖著院內(nèi)喊道:“四哥、四嫂、快開門!’”
這時已近子夜時分,海州城老百姓聽說戰(zhàn)事吃緊,家家戶戶都關(guān)門閉戶在家躲避,穆雨生兩口子聽著遠處的槍炮聲,也正自睡不著,忽聽門外有人喊開門,雨生一聽似乎是德友的聲音,連忙披起衣服去開門,一見果然是德友和浩清,不禁大喜,趕忙一把把兩人拉進院子,關(guān)了院門,轉(zhuǎn)身激動地道:“浩清兄長、五弟,弟兄們天天盼著念著,你們終于回來啦!”顧不得他們身上腌臜,三兄弟擁抱在一起。
雨生的妻子忙也迎出來見禮,又請浩清、德友進屋洗漱、換衣服,自己又去給他們做飯。
四爺雨生聽著外面槍聲還遠,自己又藝高人膽大,便不開院門,一飄身,就翻出了院墻,不一會兒,就把三哥馬明、六弟史仲祥帶了回來。五兄弟見面更是加額相慶,欣喜非常。雨生笑道:“張兄、德友能安然無恙地回來,就是天大的喜事,今日咱們弟兄先見個面,三哥、六弟,你們一會兒先回去照顧家小,五弟德友的院子久無人住,也沒打掃,就權(quán)且和張兄在我這里擠一擠,待外面戰(zhàn)事平靜,咱們再通知二哥,一起給兩位接風(fēng)。”
馬明手里捧著一包牛肉道:“張兄、德友,最近外面又鬧糧荒,家里也沒什么,前幾天弄來的這點牛肉沒舍得吃,你們哥倆個別嫌棄,趕明個兒,我再想法子給你們弄些好吃的補補!”說著把牛肉塞到德友的手里。
史仲祥也笑著說:“我老娘讓我給兩位哥哥帶點自己烙的大餅,哦,我這里還有兩瓶燒酒呢?!?p> 浩清、德友見弟兄們都跑來看他們,又如此相愛,頓覺十分溫暖。眼含熱淚,忙答謝了。
且說這一夜,海州老百姓都是一夜無眠,聽著那槍炮聲越來越近,到得天明,漸漸停了。老百姓有膽子大的,悄悄打開門一看,大道上許多穿著從來沒見過的軍裝的戰(zhàn)士們整齊地坐在大道邊休息,許多年輕的戰(zhàn)士扛著槍,背著背包,有的倚著路邊百姓的門前睡著了。寒冬臘月,竟然無一人擾民。老百姓心里奇怪,經(jīng)過這么多次戰(zhàn)亂,怎么從來沒見過這樣有紀律的軍隊呢?
后來,大家才知道,這群軍隊叫做“人民解放軍”,他們趕走了腐敗的國民黨反動派,海州城在1949年1月的春節(jié)前終于徹底解放了。
除夕夜,花木胡同,張家老宅里,燈火通明,良朋滿座。尹老掌柜、溫氏兄弟、張浩清、鴻德等六兄弟帶著家小齊聚,大家慶祝海州的解放,同時也為張浩清和郭德友得脫牢獄,接風(fēng)洗塵。我的祖父王鴻德平時是個自律的人,平時很少喝酒,那一天,他卻高興地喝醉了,而且后來聽我的祖母鄧翠英說過,祖父在那一年的除夕夜,臉上流著淚水,笑著睡得很沉很沉……
海州解放后,當(dāng)年4月,解放軍橫渡長江,全國各省陸續(xù)解放中。后來,直到1950年 6月,國民黨在大陸的軍隊被全部殲滅,僅有少量軍隊逃亡臺灣。海州老百姓經(jīng)歷多年戰(zhàn)亂,終于可以過上正常生活了。海州的許多私人武館均解散,許多武術(shù)家都加入了市立武術(shù)協(xié)會,馬明、穆雨生、史仲祥都應(yīng)聘到體校任武術(shù)教練。
我的祖父王鴻德,曾在抗戰(zhàn)勝利后不愿當(dāng)警察,這一次解放后,也沒有去當(dāng)教練,卻還是回舊衣街去賣他的水果。后來,我曾經(jīng)問過祖父,到底是什么原因。祖父笑著告訴我,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對于很多人,警察和教練都是很好的職業(yè),而他自己卻閑散慣了,只要有口飯吃就滿足了。
祖父的選擇,對于今天的很多人來說,可能是真的無法理解,很多人會想,這是失去了多少機會啊,真是太傻了。但我從祖父素常的行事為人中,深感他雖然經(jīng)歷很多的世事滄桑,卻鑄就了他淡薄名利、古道熱腸的品格。
卻說張浩清回到花木胡同以來,與溫氏兄弟同住,溫言明也把前些時候,周老伯的朋友所說的靈石古卷的線索告訴了浩清,浩清聽了深以為是,想到:黃老牧師已然年邁,多年不見,不知近況如何,他是自己唯一知道見過靈石古卷的人,必須要去再詳細請教請教他如何分辨古卷的真?zhèn)?,好再繼續(xù)尋找。
張浩清同溫言明等人在老教堂工作了一段時間,聽說最近南方已經(jīng)徹底解放,就想回黔水看看,于是和鴻德商量,鴻德聽說師哥要走,就說:“師哥為教會追尋古卷多年,既然南方道路已通,師哥自然要去看看的,這樣吧,今天左右沒什么事,讓弟兄們給您踐踐行,我知道,師哥和德友是患難之交,正好這幾日沒見德友,不如勞您駕,一起到小火胡同找德友及弟兄們一起告?zhèn)€別再起行如何?”浩清聽了,欣然應(yīng)允。
卻說王、張二人約齊了馬明、穆雨生、史仲祥一起去找郭德友,到了德友家門口,只見大門沒上鎖,進得屋子,不見德友的人,只有桌子上留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眾賢兄弟親啟。
原來,武館解散后,五爺郭德友也沒有去當(dāng)武術(shù)教練,弟兄見德友一直單身,就給他介紹相親的對象,德友嘴上感謝,卻一次也沒去過。這一天,是清明節(jié),德友一個人清早起來,默默地去祭掃了父母、師傅和大哥鄧彪后,返回到了家中。他寫了一封信給眾家兄弟,把信留在自家的桌案上,當(dāng)下收拾了行囊,竟然不辭而別。
卻說鴻德等人打開德友留下的告別信,不看便罷,一看不禁大吃一驚,究竟郭德友此去何處,意欲何為,請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