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默契

　　天威營乘勝猛攻，如破竹般切開了清軍前軍，與王璽部成功匯合。

　　兩營精銳聚成更強的拳頭，狠狠地錘向趙良棟、王進寶部。

　　聽到隱約傳來的明軍歡呼聲，吳三桂一張紫膛臉逐漸陰沉。

　　大明天子陣斬酋首？開什么玩笑。

　　在吳三桂收集的情報里，永歷天子連殺只雞都不敢，更別提上戰(zhàn)場了。

　　他甚至懷疑在沙里布這樣的猛將的面前，永歷有沒有與對方雙眼對視的勇氣。

　　至于沙里布被永歷陣斬沙場這樣荒謬的說法，吳三桂根本不信。

　　但前軍已被擊潰是毫無疑問的事實，沙里布恐怕已經(jīng)兇多吉少。

　　難道李定國篡位了？難道他們所說的大明天子是李定國？

　　吳三桂對此只疑惑了一瞬間，接著又搖頭跟自己說不可能。

　　就算李定國篡位，不會繼續(xù)叫“大明”，而應該叫“大西”才對。

　　他很快將心中的荒謬想法放到一邊，因為還有更大的麻煩需要馬上處理。

　　沙里布是固山額真，鑲白旗的高級將領，身份非同一般。這次出征云南，他屢立戰(zhàn)功，是信郡王多尼的寶貝疙瘩。

　　占領昆明后，多尼將沙里布編入?yún)侨鸬男熊娦蛄?，本就有監(jiān)視漢軍的意味。

　　誰知沙里布竟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頭，把自己當先鋒來用。如今中伏身死，令吳三桂頭痛難當。

　　驕兵輕進，偵查不力，導致大軍中伏，已是主帥的極大失職。

　　如今再加上失陷八旗大將這一條罪名，吳三桂想象不到北京會對自己做出怎樣的處罰，如何才能徹底平息怒火。

　　“大帥，要不……要不先撤了吧。”

　　孫思克被戰(zhàn)局嚇得面如土色，磕磕巴巴地提議撤軍。

　　吳三桂用眼角看了他一眼，心中滿是鄙夷厭煩，卻沒有發(fā)作。

　　孫思克的父親是當年廣寧游擊孫得功，是個大人物。

　　天啟二年，孫得功出賣王化貞和陳渠，臨陣倒戈，幫助努爾哈赤在沙嶺把十三萬同袍殺得干干凈凈。

　　靠著這份功績，孫得功成為旗人，而孫思克則從父親那里繼承了這個顯赫身份，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是甲喇額真。

　　對于這樣的老漢軍旗人，吳三桂不敢得罪，一直好吃好喝地帶在身邊。只等著哪天朝廷招他回去，就禮送出境。

　　吳三桂緩緩道：“趙良棟乃當世猛將，必能擋住明軍。孫大人不必驚慌?！?p>　　說完，又轉頭讓傳令官發(fā)出旗語，命令趙良棟、王進寶等將領堅守待援。

　　“傳令趙良棟、王進寶，不惜一切代價頂住?！?p>　　他知道，一旦自己撤退，整支軍隊將立刻成為一盤散沙。不用明軍追擊，潰兵就會在自相踐踏中損失殆盡。

　　“組織敢死隊繼續(xù)進攻，火器營不要吝嗇彈藥，全部都射出去，”

　　吳三桂一邊發(fā)出各種作戰(zhàn)指令，一邊在心里默默念道：“只要多尼他們率八旗趕到，我們定能反敗為勝，一定可以?！?p>　　……

　　另一邊，趙良棟和王進寶看著隔空傳來的堅守命令，感到欲哭無淚。

　　自從明軍發(fā)起突襲，中軍和后軍就徹底失去聯(lián)系，成孤軍被圍之勢。

　　后軍的領軍大將祖澤潤沒什么才能，能坐上高級將領的位置，多半靠他爹祖大壽的余蔭。

　　吳三桂和祖大壽都是遼東出身的降將，以前在遼東時，兩人關系就十分親密。論起來，祖大壽還是他名義上的舅舅，對他提攜有加。

　　吳三桂能順利降清，也是祖大壽從中牽線搭橋，所以他一直記著祖家的恩情。

　　祖大壽死后，吳三桂對祖家一直很照顧。這次出征云南，他抱著讓表弟混資歷、撈軍功的心情，把祖澤潤放到后軍的位置。

　　中伏后，祖澤潤夾在高文貴和竇名望中間，被嚇得六神無主。能固守待援已是他能力的極限，至于組織反擊，他想都不敢想。

　　高文貴部沒受到多少來自后軍的牽制，從一開始就猛攻趙良棟所在的中軍。

　　幸好趙良棟久經(jīng)沙場，身邊又有王進寶這樣的猛將輔佐，夾在王璽和高文貴中間不但沒有潰敗，反而打得王璽有些招架不住。

　　但王璽和靳統(tǒng)武會師后，得知天子不但親臨前線，還陣斬沙布里，士氣得到極大提升。

　　他們持續(xù)不斷地發(fā)起進攻，和高文貴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很快將局面扭轉。

　　頂在前面的趙良棟漸漸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陣線不斷后退。

　　“趙哥，趙哥，”王進寶在陣地里擠了半天，終于氣喘吁吁地擠到趙良棟的身邊，“大帥的命令你可看到了？”

　　“他奶奶的，”趙良棟咬牙切齒地罵著，“看到又有什么用？祖潤澤那孫子，手握四五千精兵，不打高文貴，也不打竇名望，龜縮一團做什么？老子今日若能逃出生天，非宰了他不可?！?p>　　“趙哥慎言啊，”王進寶壓低了嗓門提醒，“他可是大帥的表弟，正黃旗……”

　　“我管他正黃旗還是正白旗……”

　　趙良棟嘴里說不在乎，但也下意識壓低了嗓音。

　　他小心地環(huán)顧了一圈周圍，接著問道：“后面情況怎么樣？”

　　“快頂不住了，”王進寶苦著臉，一籌莫展，“高文貴那個畜生，跟瘋了似的一個勁猛攻，我的親兵都搭進去好幾十個了。”

　　“我這邊還不是一樣，王璽和靳統(tǒng)武跟吃了槍藥一樣，”趙良棟恨得牙齒都要碎了，“再這么打下去，老子的親兵都填光了?！?p>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從對方眼中，他們都看到深深的恐懼。

　　和祖潤澤、孫思克這些滿清入關前就投降的“從龍之臣”不同，趙良棟順治二年應募從軍，投奔到陜甘總督孟喬芳麾下，奮戰(zhàn)十余年才累功升為副將。

　　王進寶更慘，他原是甘肅總兵張勇麾下一個小小的守備，幾年前才擢升為游擊。

　　這次南征，他們兩個都是跟隨多尼進的云南，后來兩人貪功心切，才想辦法擠進吳三桂的作戰(zhàn)序列。

　　兩人深知，麾下士兵就是他們在軍中安身立命的本錢，如果本錢打光了，即使能僥幸退回昆明，未來也沒有任何前途可言。

　　沒有了直屬部隊，吳三桂極有可能將他們這些客將推出去頂罪，從而保住祖潤澤這樣的嫡系將領。

　　一定要保住自己的老兵，至少要保住親兵，以后才能以此為骨干，重新招募部曲，東山再起。

　　“我手里還有個土著向導，”王進寶以極低的聲音向趙良棟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幾乎在一瞬間，兩人就讀懂了對方眼中傳遞過來的信息。

　　“集合，集合，咱們從林子里殺過去?！?p>　　趙良棟和王進寶表現(xiàn)出驚人的默契，不約而同向手下親兵下達最新命令。

　　他們以密林反擊的名義，把手下親兵精銳從前線抽調回來。督戰(zhàn)的多波羅等八旗監(jiān)軍紛紛向他們投過來欽佩的目光。

　　“果然是忠臣??！只有真正大公無私的臣子，才會將所有親兵都派出去沖鋒?；氐奖本乙欢ㄒ獑⒆啾菹?、太后，幫他們兩個漢人抬旗?！?p>　　督戰(zhàn)的多波羅暗暗稱贊，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

　　不多時，趙良棟和王進寶集齊了所有親兵。

　　趙良棟大喊一聲“殺呀”，一馬當先，沖進官道旁的密林。

　　“殺呀！“

　　王進寶和三四百個親兵緊跟著趙良棟，也如猛虎上山般全部沖了出去，生怕落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