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十來平方的小屋。

　　走過去三步半，走回來還是三步半。

　　屋里堆滿了雜物，一張暗紅色書桌，一個掉漆高低柜，拉環(huán)鑲嵌著羅漢錢的那種老式柜子。

　　一張鋼管焊接的大床上，一個滿臉酒糟疙瘩的男人睡得正香。

　　聽到那熟悉的鼾聲，韓智的眼眶一下濕潤了。

　　以前他很討厭這如雷的打鼾聲，可是現(xiàn)在卻是異常的親切。

　　就連那讓人嘔吐的酒味，也變得好聞起來。

　　“……爸……”

　　韓智顫顫抖抖地喊了一聲。

　　回答他的依舊是有節(jié)奏的鼾聲。

　　這是在做夢？

　　還是……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掛歷，1990年3月10日，星期六。

　　一覺醒來，竟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年，他十八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jì)。

　　他揉了揉眼睛，打開門，看了看門上方的牌子，沒錯，上寫著采購科三個字。

　　這是三樓，他一路小跑下了樓梯，跑到大門口一看，那里也掛著一個牌子，白底黑字，上寫著七個大字：石壕縣醫(yī)藥公司。

　　天空如洗過似的干凈，是那種讓人陶醉的湛藍(lán)色。

　　破舊的水泥路面，街對面煙酒店的高音喇叭正放著羅大佑的《戀曲1990》。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么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zhuǎn)變……”

　　天吶，竟然真的重生了！

　　韓智家四口人，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一個小他十歲、同父異母的妹妹韓麗。

　　一家人只靠父親韓澤每月九十多塊錢的工資養(yǎng)活。

　　韓澤是縣醫(yī)藥公司的采購員，喜歡抽煙喝酒吃肉，手邊基本沒有余錢。

　　韓智記得很清楚，有一年冬天，凌晨三點(diǎn)，尿尿都快凍成冰凌條了。

　　父親帶著他上大街上撿煙頭，回來剝出煙絲，再把他的廢作業(yè)本剪成長條，卷著抽。

　　他們家本來在縣城南街租房子住的，后來實(shí)在是撐不下去了，三年前，韓澤厚著臉皮，趁著月黑風(fēng)高，帶著全家搬進(jìn)了辦公室。

　　三樓是辦公區(qū)，這樣成何體統(tǒng)？

　　不論領(lǐng)導(dǎo)如何做工作，韓澤就是死活不聽，打死也不搬走。

　　這樣就形成了既定事實(shí)。

　　這樣一間小屋，只能放一張大床，韓澤三個住著已經(jīng)夠緊張了。

　　至于韓智，則被塞到了一樓門衛(wèi)室，和門衛(wèi)陸通搭床睡。

　　一米二寬的一張小床，擠兩個大男人，一晚上能凍醒十次，九次是撿被子，一次是上廁所。

　　那滋味，何等的欲仙欲死。

　　今年是倒春寒，昨晚還下了一場雪，雖然沒有積雪，但天冷的厲害。

　　韓智給父親掖了掖被子，然后拎起煤火爐子上的鋁熱水壺，四個煤球，基本全著透了，就最上面的那個，還剩下兩個紅眼，在茍延殘喘著。

　　他剛準(zhǔn)備換個煤球，只聽門一響，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走了進(jìn)來，正是是繼母馬淑芬和妹妹韓麗。

　　馬淑芬一看火快滅了，臉立馬黑了：“小智，你那么大的人了，醬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嗎？眼看著火快滅了，也不知道換煤球？大冷的天，中午還吃飯不吃？”

　　韓智看著眼前這個橫眉立目的女人，心中五味雜陳。

　　記憶中，這一年的五月，父親酗酒引發(fā)心肌梗塞過世，自己輟學(xué)，三個月之后，馬淑芬?guī)еn麗改嫁一個貨車司機(jī)。

　　那個時候還可以接班，也就是說，韓智可以頂替父親，到醫(yī)藥公司端鐵飯碗。

　　但是馬淑芬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路數(shù)，死活不同意，此事后來不了了之。

　　這件事也徹底改變了韓智的人生軌跡。

　　五年之后，韓麗去部隊(duì)當(dāng)了文藝兵，復(fù)員回來后，在馬淑芬的運(yùn)作下，去醫(yī)藥公司上班。

　　二年后，調(diào)到縣計(jì)生委。

　　后來計(jì)生委并入衛(wèi)健委，韓麗成為計(jì)生協(xié)會副會長，副股級干部。

　　與妹妹相比，韓智這一輩子歷盡坎坷。

　　二十歲因?yàn)楸I竊被抓，整整蹲了八年監(jiān)獄。

　　三十五歲結(jié)婚，娶了一個比自己大五歲的女人，身邊還帶著三個女兒。

　　韓智在建筑隊(duì)當(dāng)過小工，開過書店、鞋店、服裝店，擺攤賣過燒烤，后來去了南方一家酒店做技工，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

　　就在重生的前一年，多年未聯(lián)系的韓麗打過來電話，說是馬淑芬胰腺癌晚期，她一個人在醫(yī)院忙不過來，讓韓智回去幫忙。

　　這么多年，如果說心里對馬淑芬沒有一絲恨意，那是睜眼說瞎話。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韓智的心胸開闊了很多。

　　馬淑芬只要在父親床頭站過一天，那就應(yīng)該喊一聲媽。

　　更何況，他還跟著人家吃了三年飯。

　　雖然媳婦極力反對，但韓智還是毅然辭職，回到了久違的故鄉(xiāng)。

　　當(dāng)他踏進(jìn)病房，只見多年未見的馬淑芬瘦了很多，頭發(fā)幾乎全白，眉眼中也沒有了昔日的戾氣。

　　這么多年，她一個人把韓麗拉扯大，也不容易。

　　韓智心一軟，破天荒地叫了一聲“媽”。

　　在之前他們共同生活的三年里，韓智對馬淑芬沒用過任何稱呼，甚至連一聲姨都沒叫，更別說喊她媽了。

　　因?yàn)樗X得，喊另外一個女人媽，是對親生母親的背叛。

　　馬淑芬愣了一下，然后興高采烈地答應(yīng)了一聲。

　　一旁的韓麗嘴甜：“哥，你一來，咱媽的精神立馬好多了?！?p>　　韓智往醫(yī)院里一扎，衣不解帶，就是四十三天。

　　什么拉屎把尿，吃甜喝咸，全是他一手把持。

　　人心都是肉長的，馬淑芬臨走時，一手拉著韓智，一手拉著韓麗，一個勁兒地囑咐：“媽走了，這個世界上，就你兄妹相互依靠了，希望你們好好相處。”

　　馬淑芬又對韓智說：“吃虧就在嘴不甜，當(dāng)時你如果喊我一聲媽，我肯定讓你接你爸的班。小智，別恨媽，媽當(dāng)時也是沒辦法呀！”

　　韓智淚水奪眶而出：“媽，過去幾十年的事兒了，還提它干什么？我如果恨你，就不來醫(yī)院了。”

　　馬淑芬最后又對韓麗說：“你哥這輩子不容易，以后有錢了，讓你哥花點(diǎn)兒?！?p>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韓智也沒想到，馬淑芬彌留之際，想到的居然是自己。

　　也許是她想圖個心安，也許是韓智這段時間的付出打動了她。

　　想著三十多年之后，慈眉善目的馬淑芬，再看著眼前橫眉冷目的馬淑芬，韓智很難相信，她們會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