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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六十五章 德妃

符生一夢 迦藍(lán)颯 6181 2022-11-30 21:18:33

  猗猗秋蘭。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

  雖曰幽深。厥美彌嘉。之子之遠(yuǎn)。我勞如何。

  “夫人這些日子一直幫著昭媛養(yǎng)胎著實(shí)辛苦,奴婢瞧著,您的臉色都不好了。”次翼為安歌打了盥手的水,又命人上了碗?yún)M(jìn)補(bǔ),“陛下?lián)哪纳眢w,讓您少去幫襯昭媛,您倒好,一日三次地跑。公子回來若知道,還不得怎個(gè)心疼法呢!”

  “我沒有胃口,只是覺得心里頭亂,又說不上來為何?!卑哺璐怪^,顯得有氣無力,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來。

  次翼趕忙端上一方果盤來,叉了片冰糖雪梨服侍安歌食下。

  “許是剛才在昭陽殿吃多了,”安歌又忙不迭進(jìn)了幾片,泛著涼意爽口的清甜入口,頓覺舒服許多。

  “夫人若是覺得昭陽宮今日做的扁豆?fàn)F面好吃,奴婢回頭就去找御廚學(xué),回來做給您吃?!?p>  “我哪兒有這么貪嘴?左不過是替昭媛高興,如今有了身孕,這宮里宮外的人終于能夠好好待她了?;噬弦彩呛闷?,知道她受委屈,也不替她說說?!?p>  “陛下能怎么說,左右都是他的兒女親眷,”次翼小心翼翼地幫安歌捏著肩膀,手勁還未加大,安歌便覺得渾身酸疼,“再說昭媛娘娘不在乎,又能如何?!?p>  “這些時(shí)日,看見前朝后宮給她送的這些禮,就足以見她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我也就為曾經(jīng)因私心送她入宮的事,感到一絲絲安慰了。”安歌心中的結(jié)始終揮之不去,雖說是為了騅兒,卻也還是讓另一位姑娘或有的美夢毀在自己手里,所以,看到她如今好過一分,自己便能踏實(shí)一分。

  次翼不愿讓安歌徘徊內(nèi)疚,連忙岔開話題,“您還甭說別的金銀綢緞,單憑陛下命王峻督做的那座亮閃閃的石山,就足是無法企及的珍品。那石頭上的千美圖,在暮黑月色之下,竟然會集合成一美,凝聚成昭媛的模樣,真是教人大開眼界!”

  安歌本來彎著唇從旁聽著,突覺一陣惡心和腹中絞痛同時(shí)襲來,她佝僂著身體,眼前一片天旋地轉(zhuǎn)、翻江倒海,似乎連膽汁都一并吐了出來。

  次翼被嚇得夠嗆,但未想到,隨著安歌抬起頭來,竟見她鼻子之下呼呼流著鮮血,伴著青面灰白的臉色,更教人膽戰(zhàn)心驚,連攙帶抱地讓安歌倒在榻上,用手帕堵住鼻孔的汩汩鮮血,“夫人,大夫馬上就來,你撐住啊……”

  難受過后,安歌反倒并不心焦,只是捂著小腹,欣欣然地蹦出個(gè)想法,唯有等太醫(yī)前來為她答疑解惑。

  “吳太醫(yī),如何了?”安歌翹首期盼。

  “夫人的嘔吐雖然難受,卻把毒素都排出來了,如今已無大礙?!?p>  安歌不禁泛起森森失落,從成親那日開始的向往和期盼,從許久之前埋在心里的恐懼和不安,終還是成了如今令人擔(dān)憂的隱患。

  次翼眉間皺成一團(tuán),“太醫(yī),你說的毒素,是怎么回事?”

  他用清水盥了手,欲言又止,“微臣查看了嘔吐物,應(yīng)是那些扁豆的緣故,豆子沒有完全煮熟,還帶著余毒。只是……”他轉(zhuǎn)頭看著面色慘淡的安歌,滿目疑云,“夫人的臉色極為不好,看著不像食物的原因,倒像是……微臣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太醫(yī)直說無妨。”

  “敢問夫人近日是否可有脫發(fā)的跡象?”

  次翼恍悟地附和,“這段時(shí)日給夫人洗發(fā),確實(shí)掉了比往日多近一倍的長發(fā),我們只覺近日勞累所致,也未曾在意。太醫(yī)可是說與這也有關(guān)聯(lián)?”

  “微臣年少時(shí),隨師父見過這樣一件蹊蹺事。師父接診的那人,全身潰爛,周身上下沒有一處好皮,甚至能透過身體看見那五臟六腑的輪廓出來,頭發(fā)也掉得精光。周圍村子里的人,多多少少也是臉色泛著青白,兼有口鼻出血和脫發(fā)跡象,但不甚明顯。師父與我查了許久,也不知是何種疫癥。”見眼前主仆二人面色凝重,太醫(yī)也施以安慰,“夫人的狀況便同那村子里的其他人相似,病癥較輕,并不妨事?!?p>  “最后查出緣故沒有?”

  “后來才得知,那病人竟是枚盜墓賊,從一處皇陵挖出個(gè)玉璽似的東西,藏在家里,我們偷偷看了那石頭,上面泛著圓潤無暇又透亮的光芒,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精妙絕倫。那人說,他挖到棺材的時(shí)候,尸首完好無損,絲毫不見腐爛。如今想來,應(yīng)是那塊石頭的問題。夫人近來可有接觸什么頑石之類的物件么?”

  “石頭!”

  安歌心中墜墜一沉,對上次翼若有所思的眼神,忙不迭起身踏著軟綿腳步,急匆匆地讓太醫(yī)隨她一同到昭陽殿去。

  清冷秋末的雨后黃昏,白鴿盤旋數(shù)周終踏著鈴聲歸巢,宮墻之內(nèi)的燭影燦動(dòng),卻帶不來往昔的靜好如故。

  昭陽門內(nèi)外已是一片奔走混亂,失魂落魄的宮女幾乎和安歌撞個(gè)滿懷。

  小姑娘抽泣著,儼然驚嚇過度,“娘娘……娘娘見了紅,太醫(yī)說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皇上呢?”安歌從殿門外焦急地打探,“皇上怎么還沒來?”

  “已經(jīng)去請了,陛下前朝有要事,恐怕一時(shí)半會難以趕來?!?p>  “次翼,你帶吳太醫(yī)進(jìn)正殿,看看究竟是不是那方千美石的緣故!”安歌捂著絲絲作痛的腹部,正要跨過殿門,便聽身后滋德殿的一位內(nèi)侍小跑著來到安歌身邊。

  “護(hù)國夫人,陛下請您往滋德殿去一趟?!?p>  “十萬火急,我先去看看昭媛,也請公公務(wù)必求陛下趕來,孩子恐怕要不好?!?p>  “夫人……您還是快去吧,是殿下的事?!眱?nèi)侍躬著身,顯得十分為難。

  “什么殿下?”

  “是鎮(zhèn)寧軍節(jié)度使,在鄭縣又遇刺了。”

  “夫人!夫人!”

  內(nèi)侍還沒說完,安歌已經(jīng)萬般不顧地快步飛跑起來,身體虛弱帶動(dòng)著大口呼吸,扯動(dòng)著心頭隱隱絞痛,但一切都顧不上了,故知丘那夜直逼命門的刀光劍影,一劍劍犀利地閃現(xiàn)在眼前,她害怕極了,卻只想第一時(shí)間奔到他的身邊,為他擋劍,替他去死。

  待她氣喘吁吁地跑到滋德殿外回廊,恰好兩個(gè)侍衛(wèi)已將一位披頭散發(fā)的壯漢拖了出去,那人竭盡全力一邊反抗,一邊高呼“冤枉”,夜色擦黑中,安歌依稀看清楚那人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樞密使王峻。

  安歌推開阻在她眼前的內(nèi)監(jiān),跨門而入,“父皇,榮哥哥他……”

  只見一片圣旨卷軸散布滿地的中間,儼然余怒未消、漲紅著臉的郭威正在來回踱步,見安歌未經(jīng)通傳便擅自闖入,不禁大發(fā)雷霆,“榮兒他沒事。你也不守規(guī)矩!你們都不守規(guī)矩!”

  安歌立即跪地叩拜,“榮哥哥他果真無恙么?”

  “幸好那日榮兒早有發(fā)覺,帶著一眾貼身侍衛(wèi),這才人贓俱獲。賊人已經(jīng)招認(rèn),是王峻派來的。”郭威轉(zhuǎn)過身去,憤怒的肩膀不住抖動(dòng),“就這樣,他竟還敢來找朕要宰相的官職,想要除掉朕的兒子,左右朝廷選人用人,這是當(dāng)朝政如砧板、當(dāng)朕為嬰孺,不奈他何么!”

  虛驚過后,安歌撫著胸口跪坐在地上,跑散的頭發(fā)胡亂垂在肩頭,倒映在光可鑒人的滋德殿地磚之上,倏忽讓她想起昭陽殿的事,“陛下,您命王峻監(jiān)工送給董昭媛的千美石有問題,今日御膳送的餐食也有問題,昭媛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您快去看看吧?!?p>  內(nèi)監(jiān)垂頭喪氣地走進(jìn)大殿,忽的跪倒捂面痛哭,“回稟陛下,小皇子歿了……”

  “董昭媛呢?”

  “昭媛失血過多,但是性命無憂?!?p>  郭威晃了晃身,許久之后,終于深嘆口氣。

  氣息在這涼夜晚秋,化成一團(tuán)未成形的白霧,飄散銷匿,“你們都退下吧,朕想靜一靜?!?p>  “父皇……”安歌念著可憐的一對母子,更知道董昭媛這一胎對于膝下無親子的郭威而言,有多么隆重的意味,看著他微微拱起的肩胛,不由喟嘆著數(shù)不盡的透骨酸心。

  “夫人,您請吧。”內(nèi)侍虛扶著安歌緩緩?fù)顺龅钔狻?p>  “你可知王峻被關(guān)押到什么地方?”

  “奴才聽聞王峻當(dāng)即貶黜為商州司馬,估計(jì)這會子已經(jīng)快出城了?!?p>  “夫人!夫人!”

  安歌還未從郭榮遇刺、昭媛失子的驚愕中醒過神來,便聽次翼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滿面通紅地稟告,“夏虞侯……在宮外求見,說是絳珠姑姑突發(fā)驚厥……請您快些過去看看。”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安歌心急如焚,“次翼你快去把吳太醫(yī)請來,我和他一同出宮。”

  次翼連忙伏在安歌耳前,低聲說道,“夏虞侯說有急事找您,您一個(gè)人就好,不必帶著旁人。”

  待安歌匆匆忙忙來到長樂門外,見夏虞侯正警醒地四面審視,便故作大聲宣揚(yáng),“夏叔,快帶我去看看姑姑!”

  待二人策馬離開宮門外墻四五里遠(yuǎn),夏虞侯連忙如實(shí)相稟,“重進(jìn)將軍的心腹韓通悄悄來奏,說是那貶謫了的王峻有話要對您講,是關(guān)于公子遇刺一事。”

  “皇上知道么?”

  “自是不知,”夏尚直不住用手擦拭滿頭虛汗,“韓通與重進(jìn)將軍交好,知道公子遇刺一事有隱情,對您而言勢必至關(guān)重要,便教人放慢了腳步,等你過來?!?p>  漏夜寒重,楊枝飛舞。待安歌趕臨通往城外小徑之上緩慢而行的簡陋馬車,發(fā)頂已是沾了一層薄霜輕露。

  “你若再晚到一步,有些事,就永遠(yuǎn)不會知道了?!蓖蹙坪踉缇土系桨哺杞蹬R,透過四面漏風(fēng)的馬車,泛著饑寒碌碌,輕顫深語。

  “吁!”安歌勒馬而停,鐵青著面色,望著緩緩從馬車而下、手腳戴著鐐銬的王峻,還是一如往昔狂傲不桀、令人厭惡,“你到底想把郭榮怎樣才肯罷休?”

  “我王峻頂天立地,有些事,我做的,自然承認(rèn)。有些事,我沒做,至死不認(rèn)!”因個(gè)頭高出安歌許多,他輕蔑地俯視著在他眼中瘦小如蟻的女子,“只可惜兗州那晚沒把你和柴榮殺死,才生出如今這樣的禍?zhǔn)拢磥砦夜鏇]有皇帝命?!?p>  “你太放肆了!”夏虞侯沖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領(lǐng),“你這樣陰險(xiǎn)謀逆之人,圣上就該殺了你!”

  “他自然會殺我。”王峻肩膀一用力,便將夏虞侯頂出幾步之外,“所以,我要趁他殺我之前,也殺殺他的威風(fēng)?!?p>  安歌死死地凝視著他,“你到底要說什么?”

  “這一次要刺殺郭榮的不是我。我本不知是誰干的,但是如今,我頓悟了,終于知道背后主事是何人物?!?p>  從旁一位小吏擔(dān)驚受怕地對安歌進(jìn)言,“夫人,時(shí)間不多,我們馬上就要上路了。”

  “我只說一句,”王峻泛著不能自已的得意,映襯著奪眶而出的騰騰殺氣,“他為了郭榮,正在大開殺戒,我不過只是其中一個(gè)。”

  安歌當(dāng)即明白此言何意,“你是說,這次刺殺,是他自編自導(dǎo)的一出戲,目的就是把你拉下高位?”

  “怪不得他們都喜歡你,確是個(gè)聰明的丫頭片子。”

  這次反倒輪上安歌譏諷一笑,“圣上殺伐決斷、無人能及,你如今的果,本就是親自造下的孽,符安歌欣然得見?!?p>  “哈哈哈哈……”漆黑夜幕之下,王峻突然露出一排因常年酒茶浸漬的黃牙,伴著前仰后合的狂笑,惹人心悸,“還有個(gè)人也是他殺的,不過嫁禍于我而已?!?p>  “誰?”

  “那塊石頭,名義上雖由我監(jiān)工,卻是他找人得來的,我碰都不曾碰過。”

  安歌似是覺得被人從頭頂灌了一口涼氣,全身凍如冰柱,再無法動(dòng)彈,“你是說……”

  “柴榮我都不怕,還怕一個(gè)未成形、不辨男女的種胎么!”王峻句句誅心,刀刀砍在她多年未變、也總覺他人未變的軟與善之上,“如若這事不是你干的,那便只有一個(gè)原因——他為了郭榮干的?!?p>  她只覺胃中殘余豆毒突然殺個(gè)回馬槍,直逼咽喉,卻只得連連干嘔,吐無再吐。

  只怕再聽,一切再也回不到從前,再也看不見前路了。

  依舊守在長樂宮門之外的次翼,見到安歌滿面陰云慘霧,趕忙上前將厚重的紫云斗篷披到她的肩頭。

  “你去幫我查查,近日服侍昭媛的御廚現(xiàn)在何處?!?p>  “不必查了,”聽著安歌有氣無力的話語,次翼連忙扶緊她的手肘,“昭媛小產(chǎn)之時(shí),陛下已將他們?nèi)抠n死了?!?p>  “吳太醫(yī)何在?”

  “說來也怪,奴婢再回昭陽殿時(shí),吳太醫(yī)各處都找不見了。”次翼搖著頭,不明所以,“連那塊石頭,好像都已連夜運(yùn)出宮去。唉,昭媛這一胎沒的實(shí)在是太慘了?!?p>  安歌緊閉雙眼,仿佛聽到遙遠(yuǎn)天際傳來的嬰孩陣陣啼哭,慘烈撓心,又恍然看到宗訓(xùn)泛著奶香陣陣的軟軀,笑若夕顏地伏在那人寬大的懷里。

  片刻之后,她獨(dú)自一人拖著覆在肩頭沉重的繡珠綢綴,朝這子夜時(shí)分汴梁城里依舊最為燈火通明的滋德殿,一路蹣跚奔襲。

  有些人心,終不愿辜負(fù),有些答案,終還需直面。

  人還是那個(gè)人,心卻早已不是那個(gè)心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曉,隱帝可以這般,若連他也可以這般,是否意味著,柴榮最終也逃脫不掉,萬人之上的神與魂魄墜然的人,九九歸一之后沾滿鮮血的萋萋宿命。

  凝視著冒著滾滾熱氣的兩盆火爐,郭威披著黑色皮撆,窩在皇位之上,全身仍覺不出有半絲暖意。

  寶座位列九五之尊,華麗燦目,實(shí)則冰冷硬結(jié)、鐵石堅(jiān)欄,連帶得坐在那上面的人心,都一并捍格不入、冷酷無情。

  他想哭,又覺得沒有必要哭,更覺自己不配哭。

  “夫人……”內(nèi)監(jiān)攔不住氣勢洶洶、淚眼含恨的安歌,“陛下,夫人執(zhí)意闖殿,奴才攔也攔不住?!?p>  郭威不敢看她,只是抬手示意,命外人出去。

  安歌靜靜佇立在陰影之中,只覺身心俱疲,“皇上,為什么一定要到這般地步?”

  “朕不單純是一位父親,更是肩負(fù)著數(shù)萬萬中原百姓性命榮辱的君王,所以,必須這般,方能保住江山?!?p>  “可他是您的親骨肉??!”安歌終于得到了她猜測無誤的答案,不由得萬念俱灰,曾經(jīng)與人為善的伯父,終究也變成了這樣的人。

  “天下勢亂,榮兒年富力強(qiáng)、有為擔(dān)當(dāng),是這個(gè)帝國最佳的儲君人選?!睂χ哺?,郭威閉著眼,終于能將扛在心頭許久的責(zé)任與痛苦和盤托出,“這孩子留著,朕的確有了親子。但若是男嬰,以后便極可能成為大周禍?zhǔn)?,朕即使走了,也不能瞑目。只有這孩子去了,朕才能心安?!?p>  郭威嗅著殿中徘徊的崖柏迷迭香氣,緩緩睜目,突然深深懷念起從前每每自朝堂回來,總會抽出片刻時(shí)間,踏足書房,為正在讀早書的青哥指點(diǎn)文墨,那時(shí)書房的香氣便是如此,父慈子孝、安穩(wěn)和睦。

  那時(shí),他只是臣子,不會愁苦家產(chǎn)名位手足相爭之事,因?yàn)樗?,郭榮大度謙和,必定禮讓幼弟。所以如今,他同樣知道,若昭媛來日誕下一枚男嬰,郭榮同樣也會相讓。但如今的一讓,不是家產(chǎn)名位,而是主少國疑,是天下黎民蒼生,是中原命脈的割舍與動(dòng)蕩。屆時(shí),大周國運(yùn)何去何從,郭威想都不敢去想。

  “皇上,您知曉我向來心直口快,有句話此時(shí)不說,我難受極了?!?p>  “但說無妨?!?p>  “您的心好狠?!?p>  郭威突然仰天大笑,笑中帶淚,笑中帶喪,“你把朕想說的話說出來了,朕聽著都舒坦!這個(gè)地方一旦坐下,便是一個(gè)人轉(zhuǎn)換的開始,謝謝小昭華,有你在眼前,朕才覺得那個(gè)‘我’還活著。所以,只有把榮兒交給你,朕才放心。”

  他像一位教習(xí)先生,想要將為帝之道向她一一灌輸,他知道她的慧根,必定能懂,既然懂了,才能告別成為糾結(jié)大事小情的小女子,才能被迫成長為未來能更好輔佐郭榮的一代賢后。

  “朕是大周的天子,事事務(wù)必最先為大周思量,其次,朕才是父親,和愛小家?;饰皇切展€是姓柴,是傳位給親子還是養(yǎng)子,實(shí)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朕坐在這里,便要對得起子民、國家和他們對于未來的無限期許,其他的,哪怕是朕自己,都必須忍痛割愛、為國捐軀?!?p>  “皇上的愛確是大愛,但請?jiān)徯∨訜o法釋懷,您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安歌當(dāng)然懂他,卻又無法停止這般一旦升起便難以消弭的失落與厭惡,“既如此,我寧可不讓榮哥哥做這樣的天子!”

  “朕重理,未必是壞事,榮兒重義,未必是好事。你在榮兒身邊,若是以后有了波折,你們要互相規(guī)勸彼此,莫要太重情義。情深則自亂,自亂則自妨?!?p>  郭威抹去眼角頓出的渾濁淚珠,心頭悄悄祭奠著死去的孩子和逝去的純善,“朕寧可你是呂雉、武瞾心機(jī),將董兒安插在朕的身邊作間,可你不但沒有,還如此顧惜與自己夫君爭奪儲位的她的孩子。小昭華,你與榮兒為人過善!你可知,世人多詐,太過純粹,不易勝存于世。你回去好好想想朕今夜對你所說,等想清楚,再來見朕罷。”

  “臣妾遵旨?!鳖~頭貼在冰涼如雪的地磚之上,安歌惟愿為因一己私欲而斷送的少女年華,再求一份妥帖恩典,“但求陛下善待董昭媛?!?p>  “傳朕旨意,昭媛董氏,選躬之初,集民德美,奉承天命,擁肅恭之儀,著貞懿之度,無或居上而驕,無或處貴而逸,深得朕心,和睦紫庭,特晉為德妃,遷居?xùn)|宮延慶殿,膺茲嘉命,闔宮畢尊?!?p>  安歌一步步走在兩旁黑黢的甬道之上,聽到封妃旨意在這曠涼孤靜的燕雀紫禁久久回蕩,慨然而語,“有些人和心境,終究還是留在這樣的暗夜,再也走出不來了?!?p>  聽著這話,次翼想到自己,不由得朱唇輕啟,“明日太陽依舊升起。人命止頓必有天意,但心境是否走得出來,不過看它自己愿不愿意了?!?p>  確實(shí)如此。真相是假,真相是真。

  世人從不了解真相,不過原是假想施與編織心間的結(jié)網(wǎng)一張。

  愿銜眾禽翼,一向黃河飛。

  飛者莫我顧,嘆息將安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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