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安歌心中一驚。
天下任何女子似乎都難敵過這樣的海誓山盟,安歌卻俏皮地眨著雙眼,話中有話,“你是不是每救一位姑娘,便將這樣的誓言許給她們?都會往自己的體內(nèi)種一條魚?”
“那我豈不是要被魚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孟昶好似早就猜到安歌所想,哈哈大笑,“蜀國皇后的位子一直懸而未定,是因為各方勢力交錯復(fù)雜,實在令我頭疼。但自見到你,便覺得這位子是非你莫屬的?!?p> 安歌沉思良久,輕輕吐露,“那便等我回來。”
孟昶略顯失望地嘆息,也只能故作寵溺地笑笑,“看來世間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回到中原的決心。那我就聽娘子的,在后蜀好好地做一名‘粑耳朵’,等你凱旋而歸?!?p> “什么是‘粑耳朵’?”
“就是你擰著我的耳朵,叫我朝左,我不會向右,叫我吃魚,我不會吃雞。”
聽到從他口中講出的后蜀方言,安歌不禁笑彎了腰,卻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盤問,“你比我大出這么多,又是一國之君,想必應(yīng)有很多妻妾和兒女了吧?”
“妃子都不是我想要的,你若不許,我把她們一并趕走就是。至于兒女,我也記不清,小孩子長得都差不多,還總是鬧鬧騰騰的。”他話鋒一轉(zhuǎn),滿臉戲謔,“你該不會吃醋了吧?”
“我吃什么醋……”其實安歌心里,更多的是略感失望,這樣出眾的男子,像極了她曾經(jīng)幻想過的夫君形象,可他的風(fēng)流倜儻和妻妾滿堂,又好似和自己的企盼大不一樣,心里雖別扭,嘴上仍要顯得滿不在意,“世上哪有你這么糊涂的爹?做你的妻子兒女,真是可憐!”
“我的皇宮就缺一位正宮娘娘,不僅能助我料理后宮事宜,你還擁有大智慧,可與我一同處理國家政務(wù)。我真是越發(fā)舍不得放你走了,我的皇后?!?p> “你若真想娶我,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我要你向天下昭告對我的真心,你可有膽量?”
“那是自然!想當(dāng)初東漢光武帝在詔書里,向全天下公開宣稱對陰皇后的柔情綿長,當(dāng)成世間佳話,一直流傳至今——‘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zhuǎn)棄予’?!彼@得極為胸有成竹,“我自幼也算飽讀詩書,為你作一篇情賦,是再合適不過的了?!?p> “不,”安歌搖了搖頭,并不買賬,“光武帝所做,乃是他的事,你要做出屬于你的事。”
安歌知道,此番和他獨處的時間已所剩無幾。無論怎樣,若能構(gòu)筑起承載于二人的承諾,或真或假,也算是離別之后,對自己的些許慰藉罷。
前路漫漫,她十分清醒,未來究竟是否能有重返這里的日子,她全無把握。
孟昶沉思片刻,忽然喜上眉梢,“我們后蜀最出名的便是艷而不俗、雅致芬芳的木芙蓉,此花一日多色,風(fēng)姿盎然,與你的性格倒是有幾分相像,而你又恰好姓‘符’!”
說罷,他興致盎然地鋪開一份卷軸,遂即揮毫潑墨起來,一首五言絕句已躍然紙上。
“城頭遍芙蓉,秋間安盛開。待到來年歌,錦繡真錦城?!?p> “待朕回宮,便下令將這錦官城內(nèi)外種遍芙蓉花,朕要在這一片花團錦簇中,等待著符皇后安然歸來,笑靨如花。”
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喚作“朕”,而那片花海也好像徑直浮現(xiàn)在安歌眼前,芬芳撲鼻,艷冠群芳。
幾年以來,她看慣了昭信和忍冬之間最簡單透徹的情與愛,便以為世間的男女之情大抵都如此,可是反觀眼前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卻顯得飄飄渺渺的像一團霧氣,抓不到手里。
總覺得會有一日,將花開荼靡,也總害怕,心之所向,終究完結(jié)了個幻影離殤。
說話間,一只白鴿飛進木屋,撲扇著翅膀落在孟昶的肩上。他輕巧地抽出飛鴿腳下捆綁的木簽,凝視半晌后,緩緩遞與安歌。
安歌疑惑地接過,只見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言——契丹入晉,符氏無主。
她只感眼前一黑,驚得幾乎暈了過去。
“為了你的傷盡快恢復(fù),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向你隱瞞實情,如今你既去意已決,我便只能如實相告。”孟昶悄悄望了眼安歌愈加蒼白的臉,“你父親為保住符家軍,被耶律德光俘入欒城,至今杳無音訊?!?p> “我要回去救他!”安歌說著,便掙脫孟昶的手,想要向門外沖去。
孟昶扳過她的肩膀,露出焦急的神色,“聽我說,這次我不再阻攔你,只是如今,你的心里除了父親和符家軍,還要加上一個我。為了更好地讓你記得我,我要送你一樣?xùn)|西。”
他說著,便用一聲口哨將那只白鴿喚到自己的手臂之上,“它叫鳥羽,和它的夫君鳥翎一樣,都是我一手調(diào)教的信鴿,它們能夠在數(shù)日之內(nèi)長途跋涉,傳遞訊息。如今,我要你帶它在身邊,這樣,我便不再擔(dān)心,會失去你的消息。”
安歌踮起腳尖,向孟昶嘴角送上一啄,卻不想,自己反倒被孟昶緊緊箍住腰身,于是,兩人點燃烈焰般的眷戀,體內(nèi)的陰魚和陽魚也仿佛有了感應(yīng),綻放著磁性相吸,蜜意柔情。
“對了,你會不會總念咒語,叫肚子里的魚咬我?”
“哈哈哈哈……”孟昶刮了刮她的鼻子,“你真是聰明又蠢得可愛,那是救命用的蠱,只有在你我二人命懸一線的時候,咒語方能起作用。你若傷重,咒語才會出現(xiàn),將我的力量隔空帶到你身邊,救你于危險?!?p> “可是這蠱……”
“用蠱十分復(fù)雜難控,難道你還不信我?”
“不是……”
“你若出事,我便會用蠱來救你??墒前哺?,我想知道,若我出事,你可也會保我?”
見他無比誠懇問自己,安歌便將回應(yīng)牢牢刻在心底,“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像你救我一樣,救你?!?p> 之后,孟昶將一身男裝打扮的安歌送至迷魂凼外,她才發(fā)現(xiàn)這里水泄不通地圍滿了后蜀皇宮的侍衛(wèi)親兵。
只見趙元朗驚訝地凝視著自己,過了半晌,才滿臉通紅低沉地喚了句“少將軍”。
孟昶走到趙元朗身邊,朝他手中塞了一個包裹,“你護主有功,將來帶著你主子毫發(fā)無傷地歸蜀,朕定將高官進爵,加封于爾?!?p> 遂又轉(zhuǎn)身將唇貼在安歌耳旁,細(xì)細(xì)叮囑,“這包袱里是我為你配好的幾副外敷草藥,病根雖除,但仍要多加保養(yǎng)。我蜀國的下一任皇帝和公主,將來還要在這里住上十月。”
若非見周圍士兵眾多,安歌早就想舉著拳頭打他個痛快,卻見他依舊不依不饒地念叨不停,“哦對,這里還有我專門用芙蓉花調(diào)配的胭脂。不過,你女裝的樣子可不能被外人得見,否則,朕便一把將你抓回來,囚禁一輩子?!?p> 安歌提著鳥籠問道,“那鳥羽豈不是也要和它的夫君分離?”
“這是它們的使命。要知道,離別是為了未來更好的長相廝守?!?p> 淚水不由得在安歌眼眶打轉(zhuǎn)。
她狠下心來,朝孟昶丟下一句,“照顧好自己和費夫人”,便跳到馬上,與趙元朗一并飛奔而去。
亂世蒼穹之下,生靈易碎。不說再見,是因為真的害怕,終將不見。
待安歌身影遠(yuǎn)去,一位近侍走近孟昶身邊,躬身悄聲進言,“后晉雄武軍節(jié)度使何建已有投誠之意,并有意帶著秦、成、階三州之禮,歸附蜀國。奴才恭賀陛下大喜!”
聞此訊,孟昶不禁仰天大笑,“真乃天助朕也!幾件喜事并蒂,著實值得好好慶賀一番,你替朕速速籌備一場宮宴,邀請費夫人入宮一聚?!?p> “諾!”
“對了,費夫人舉薦的那個宓妃,可入宮了?”
“回稟陛下,宓妃已于前日入宮,正等待陛下回宮行合巹之禮呢。”
“極好!教宓妃好生準(zhǔn)備,在今夜宮宴上獻舞一曲。朕遙記那日她的妖嬈身姿,當(dāng)真國艷無雙,無人可及!”
說罷,他回首遙望遠(yuǎn)處被黑竹林包裹的一方簡陋草屋。
過程雖然大費周章,但終歸成功地為蜀國鋪設(shè)下這枚棋子,只要她心里念他一分,她便能為蜀國的安定,不自知地增添上一把助力。
想到這些,拋開之后需要思索的各種煩心事,孟昶愈覺意氣風(fēng)發(fā),至于自己對她的感情至臻至否,他也無暇顧及。
一切不過,假作真時真亦假罷了。
開運四年正月初一,要照往日迎春慣例,宮內(nèi)早已是一片張燈結(jié)彩、歌舞升平之勢,可如今,崇元殿內(nèi)外一片蕭索破敗,遠(yuǎn)遠(yuǎn)地便可聽到眾多女子的嗚咽之音,伴著宮墻之外連綿不絕的殺伐嘶吼,猶如末日壓頂之景,不勝凄零。
“朕的愛妃們,契丹蠻子打進城了,外頭亂糟糟,誰也保不定怎么樣,”晉出帝石重貴憐愛地環(huán)視跪在腳下數(shù)量眾多的妃嬙,語調(diào)十分不忍,“萬一受到了侮辱,那便是丟盡列祖列宗的顏面,你們應(yīng)當(dāng)明白?!?p> 此語一出,更是哀聲連天。
這偏殿里的女子大多不過十幾歲的光景,正值含苞待放的嬌艷年華,很多花骨朵兒似的紅顏,還未等到浩蕩皇恩的雨露沐澤,便被殘忍地套上了死亡的枷鎖,毫無還手之力。
身著錦繡華服的馮皇后冷眼看著這些哭得花枝亂顫的女孩子,內(nèi)心已是焦灼不堪,她不愿將逃跑的時間浪費在這些無關(guān)緊要之人身上,便走上前去,用力拽了拽石重貴的衣袖,“情勢緊迫,陛下只能忍痛割愛了!”
“唉……”石重貴朝她擺了擺手,搖晃著向殿外走去,“一切皆由皇后定奪吧?!?p> “來人,將殿門統(tǒng)統(tǒng)封鎖。本宮以皇后之尊,送爾等升天。”馮氏望著那些抖如篩糠的美麗軀殼,厲聲俱下時,已毫不留情地負(fù)手而去。
烈火拔地而起,聽著火焰熾熱的燃燒聲,期間混雜著此起彼伏的惶恐尖叫,石重貴像失了魂般,步履蹣跚地走進崇元殿正殿,目光呆滯地癱在王座之上。
“陛下,別再耽擱了!快快換裝,帶臣妾逃走罷!”馮氏撲到他的懷里,使勁搖晃著他。
一個小太監(jiān)飛快跑入大殿,伏在地上顫抖如篩,“陛下,胡人……胡人攻進宮了!”
“逃不掉了。朕和你都逃不掉了……”
石重貴一把抓緊馮氏,將桌上的一盞酒鼎塞進她的手里,“皇后嬸子,喝吧,朕和你一同去那邊兒,再做鴛鴦伴侶?!?p> 馮氏蜷伏在他的腳下,驚栗得目瞪口呆,卻怎樣也無法掙脫他緊箍的手掌。
石重貴好似下定決心一般,拉扯著她的外袍,便要將那鴆酒灌進馮氏嘴里。
兩人僵持了好一陣,忽然,一把大力將馮氏從石重貴的手中掠奪而去。
“孫兒,你要想死,自己先死,朕的兒媳美艷如玉,早早凋零豈不可惜?”
石重貴定睛看去,眼前之人一身胡皮裝扮,便知大勢已去。
他轉(zhuǎn)眼望著手中毒酒,遲疑再三,始終不敢將其一飲而盡。
耶律德光嘲笑鄙夷,低下頭將懷中的女子,仔細(xì)觀察個遍,驚魂未定的馮氏已是發(fā)髻松垮,淚眼朦朧,嬌艷之余,又顯得極為楚楚可憐。
余光瞥見周圍的契丹人正提著刀,虎視眈眈望向自己,她即刻清醒過來,順勢依偎在耶律德光胸前,嬌滴滴地抽泣,“求陛下為賤妾做主,石重貴這逆子,在高祖尸骨未寒之際便將妾強取。賤妾對不住先帝,更對不住父皇陛下的重托!”
“你喚朕什么?”耶律顯得饒有興味。
“父皇……陛下……”馮氏眼波流轉(zhuǎn),媚骨如酥。
“還是兒媳懂事!既如此,美人便替死去的敬瑭,好好侍候朕這個父皇罷?!币傻鹿饽﹃龐赡鄣南骂€,極為滿意地開懷大笑道,“好生照拂馮夫人,朕今夜,要和夫人好好敘敘舊。”
已被契丹人制服的石重貴氣得七竅生煙,“你這不要臉的娼婦!朕過去當(dāng)真是錯愛了你,你必不得好死!”
耶律德光回身甩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并狠拽著他的頭,咬牙切齒,“孫兒,在朕面前,沒有人能夠以‘朕’自居。你果然不知天高地厚!”
此時,趙延壽滿面紅光地跑來,急切地向耶律德光邀功,“陛下,都城的臣子和百姓已在微臣撫順提點下,聚攏在宮外,以向陛下請安投誠。”
“好,將石重貴五花大綁起來,給朕帶上城樓!”
由于欒城糧倉被燒,耶律德光的契丹大軍供給奇缺,他們并不愿就此返回草原,只得硬著頭皮馬不停蹄地?fù)]師南下,一路上皆是強取豪奪,并以牧馬為名,四處搶掠,美其名曰“打草谷”。
大梁百姓得知后,生怕自己的性命也被他們打了去,便是早早收拾包袱號呼奔走,眾多文武百官也都想要棄出帝而去,但都被趙延壽、杜重威在城內(nèi)布置的細(xì)作一一控制,出城不久的百姓也都被盡數(shù)抓了回來。
此時,他們都跪在宮門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待契丹人對他們命運的最終裁決。
耶律德光站在城樓之上,俯視著如今已徹底落在自己手里的大梁城和一望無垠的中原錦繡,自父親耶律阿保機以來所追逐的夢想,竟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實現(xiàn),那一瞬,想到臨行前與符彥卿的那個賭,興奮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他環(huán)顧著城下這些哭喪著臉的中原人,唯有一感——天下之大,唯我獨尊!
城下忽然傳來小孩兒受到驚嚇的啼哭聲,身側(cè)的老漢趕忙捂住他的嘴,那孩子的臉憋得通紅,淚水流了一臉,也只能嗤嗤哼哼地默默抽泣。
“后晉的百姓們,朕也是人,你們不要害怕,”耶律德光指著跪在腳下的石重貴,緩緩說道,“朕要讓你們從石氏的暴政之下得到解脫,朕本不想到這里來,是你們的皇帝引我來的,你們要怪,就怪這無道昏君好了。”
城下駐足的杜重威早已瞅準(zhǔn)時機,先而進言,“夷、夏之心一統(tǒng),皆愿推戴契丹皇帝入主中原!”
“朕對中原不熟悉,杜將軍所言著實折煞于朕,斷不可行?!币傻鹿廒s忙推脫。
杜重威以為他接下來會把后晉皇位讓予自己,不料,眾人已在趙延壽的帶領(lǐng)下,向高高在上的耶律德光三跪九叩起來,浩浩湯湯,如雷鳴震天。
“既如此,朕便勉為其難,接受民心所向罷!”耶律德光將目光轉(zhuǎn)向呆若木雞的杜重威,陰狠一笑,“杜將軍對契丹入主中原勞苦功高,特此冊封為‘負(fù)義侯’,后代永享此官爵,以示朕對愛卿的器重庇佑?!?p> 趙延壽早就猜到耶律德光絕不會輕易將中原送予他人,看到昔日的敵手杜重威被他耍的團團轉(zhuǎn),內(nèi)心極為暗爽,他自感機會降臨,便壯著膽子說道,“最為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如今萬事皆已落定,為保中原長治久安,還請陛下早日確定儲君人選?!彼麧M臉胸有成竹的模樣,“陛下愛臣如子,臣亦對陛下忠心不二。故愿效仿晉高祖先例,臣更愿以皇太子身份,輔佐陛下料理中原瑣事……”
耶律德光臉色頓時一黯,笑容更加陰鷙,把趙延壽的話生生噎了回去,“愛卿,你腦子糊涂了吧,皇太子是要朕的兒子才能做,你又如何做得?”
因救父心切,安歌與趙元朗自后蜀,日夜兼程朝符軍駐地許州快馬加鞭,一路上,得見餓殍滿地,百姓流離失所。
到了襄州一帶,突起鵝毛大雪,因雪夜難行,二人便商議著進城求方棲身之所。
但覺十分蹊蹺,夜幕降臨,城內(nèi)卻無半點燈火溫暖的痕跡。
走近一瞧,眼前景象著實令他們愕然得幾乎暈厥過去。
放眼滿城地域,橫七豎八地倒著數(shù)不盡的尸體殘肢,凝固的血水在紛繁雪片的夾雜下,泛起無盡鬼魅般幽紅,腥氣四溢,死寂彌漫,仿佛真實版的人間修羅場。
趙元朗似乎也沒見過如此場景,扶著馬匹連連干嘔。
突然,安歌的腿被身側(cè)不知何物死死纏住,嚇得她跌坐在地。
趙元朗撥開她腳邊的尸身,才發(fā)現(xiàn)竟還有個小女孩被壓在堆積如山的人群之下,毫發(fā)未傷。
他們趕忙找到一座破廟,燃起篝火,又四處尋了些水源,拿出粟米干糧,煮些稀粥喂她來喝。
看著她不過七、八歲光景,被救之后,雙眼空洞無神地望著屋頂,不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打著冷戰(zhàn),牙齒磨得幾乎下一秒就要碎成土渣。
安歌抱著她,極盡安撫之能事,“有哥哥姐姐在這兒,不要怕,我們來保護你?!?p> 趙元朗望著火苗跳動,眼神充滿憤懣,“少將軍,如今中原已落入那幫契丹人之手,連皇帝寶座都讓耶律德光奪了去,可是他們卻不安分守己,反而愈發(fā)變本加厲,大開殺戒,做出此等屠城之事,簡直是禽獸不如!”
懷中的小女孩本忽得啼哭不止,手舞足蹈起來,含糊不清地說著胡話,“爹娘!弟弟!我怕……你們別拋下我……”
安歌含淚相擁,對這種骨肉分離的悲傷竟是出離的感同身受。
不知為何,在無數(shù)個夢里,她總會夢到自己一個人穿著襤褸的衣衫,光著腳丫,到處尋找爹娘卻尋不到,每次醒來,都會淚滿枕席。
雖從小深入戰(zhàn)場,見證過無數(shù)生死的殘酷,但在骨子里,她卻害怕極了和家人的生死分離,這種焦慮融化在夢里,卻也終有一日真實地走進了她的現(xiàn)實世界。
欒城之別,是她人生經(jīng)歷的第一場徹底失敗的戰(zhàn)役。
所以看到這個女孩兒,便好像透視到夢中孤苦伶仃的自己。
小女孩淚眼汪汪地凝視著安歌,又抬起綿軟的小手,替她擦拭眼角淚滴,“姐姐別哭,騅兒會乖……騅兒不會像弟弟,因為哭鬧,被好多長頭發(fā)的人,挑在刀尖刺死了……”
“騅兒,別說了!”安歌連忙捂住她的嘴,“一切都過去,不要再想了!”
看著眼前的景象,趙元朗也泛紅了眼圈,“我的三弟也如騅兒一樣大的年紀(jì),我不敢想象這樣的事,若有天發(fā)生在他身上,該怎么辦。這悠悠亂世,只盼著父母手足安好,盼著自己能再見到他們?!?p> “自盛唐衰敗,天下百姓便墮入水深火熱之中,每一個人已經(jīng)不單單是個體,這世間的兒郎都要為自己的家園故土揮灑汗血。元朗兄,你是做大事的人,想必你我的志向也頗為相似,雖然路漫漫其修遠(yuǎn),但我會始終堅信曙光到來的那一日,所以,也望你能夠堅守必勝的信念,亂世終將遠(yuǎn)去,盛世還需要我們親手來締造!”
“多日以來,看到少將軍以女子之身書寫報國熱忱,實在令我等男兒相形見絀。少將軍對元朗有知遇之恩,若不嫌棄,元朗愿意一生追隨少將軍左右,協(xié)助少將軍完成你我共同的夢想?!?p> “你一口一個少將軍,耳朵都要磨出老繭來。你我既如此有緣,不如在此摒棄什么性別差念,從此志同道合、義結(jié)金蘭,你看如何?”
“元朗幸甚!少將……妹妹,蒼天在上,以后無論發(fā)生何事,我趙元朗都會銘記初心,永不背棄金蘭承諾。如有叛離,心有所想,勢必永世不得實現(xiàn)?!?p>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只極其精美的雕花玉簪,“這是我離家前,母親留給我的念想,在此轉(zhuǎn)送與你,便作你我結(jié)拜的金蘭信物罷!”
安歌接過這方沉甸結(jié)實的玉簪,又見簪面各色琉璃珠與寶石仔細(xì)鑲嵌,便知這起碼是唐時傳下來的珍貴物件,恐怕價值連城,便推辭不敢受。
“妹妹若不拿著,便是瞧不起我們趙氏。雖然趙氏比不得符將一門高貴,亦代表我追隨符氏報國的拳拳之心,還望你能笑納?!?p> “元朗兄所言趙氏,莫非是涿州刺史趙敬大人一脈?”
“趙敬乃元朗祖父,家父趙弘殷曾拯救后唐莊宗有功,負(fù)責(zé)過一段時間的禁軍管理。晉朝以來,家道中衰。作為趙氏長子,母親希望我能重振家業(yè),一年前,便讓父親將我安排到杜重威手下做事,誰成想,他竟是此般寡廉鮮恥之人!”
“果然!”安歌恍然,超凡的馬術(shù)和武功,還有隱約得見的貴氣,卻當(dāng)是累世官宦家族方可培養(yǎng)出的子弟,“元朗兄過謙了?!?p> “先祖如何位高權(quán)重,皆與我無關(guān)。我只有赤手空拳、一片丹心,只愿為驅(qū)除契丹、重現(xiàn)大唐盛世,書寫出屬于自己的一份功績?!?p> 她緊握玉簪,鄭重且贊賞地朝他點頭示意,隨即望向臂彎中的孩童,“騅兒你看,有姐姐和元朗大哥保護你,莫要再擔(dān)心害怕,快快安心睡吧。明日我們便一同歸家,領(lǐng)兵去尋找我的父親,再去找契丹人,一并報仇家國雪恨!”
蘇武執(zhí)節(jié)歸,班超束書起。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